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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迄今为止,已经出土的青铜重器,除了曾侯乙尊盘,其余的都能仿制。比如曾侯乙编钟就是由国家出资金,由青铜重器权威曾本之先生领头仿制成功的。其余难度稍低一些的,国家没有组织仿制而出现的仿制品,则是由青铜大盗们自发制造的。唯独曾侯乙尊盘,国家想仿制,青铜大盗们也想仿制,从一九七八年出土到现在,已经过去三十多年,谁也没有做成功。好喝点小酒的警草们记好了,曾侯乙尊盘其实就是一套酒具。《楚辞·招魂》记有:挫糟冻饮,酎清凉些。说的就是夏天在盘里放凉水,用来冰镇装在尊里的酒。到了冬天,则往盘里放热水,用来温热尊里的酒。俗话说,冷酒伤肝,热酒伤肺,没有酒伤心。从这尊盘的用途可以看出,大楚家的王侯们,宁可伤肝伤肺也不想伤心。现在我要掉书袋子了!先说这尊,尊体我就不细说了,它通高三十点一厘米,口径二十五厘米,底径十四点二厘米,重九公斤,尊体上面装饰有二十八条蟠龙和三十二条蟠螭,对不对你们自己数去。我只说你们这帮小警察用勘查案发现场的本事也看不清的口沿上的繁缛花纹。它是用高低两层透空附饰组成的,内外两圈,每圈有十六个花纹单元,每个单元又由形态各异的四对变形蟠虺组成,每只蟠虺又各自独立,互不依附。每条蟠虺的下端由弯曲不规则的小铜梗连接在外层器壁上做支撑固定。再说放置在下面的盘,它也是由盘体和各种附件附饰组成,风格和结构同上面的尊是一样的。通高二十三点五厘米,口径五十八厘米,重十九点二公斤,盘上有龙五十六条,蟠螭四十八条。我说的这些是看得见,数得清的,并不包括尊与盘的口沿上那些细小蟠虺,如果将尊和盘上如同丝瓜络子一样的透空蟠虺纹饰也算在一起,总数起码在一千以上。这一千以上的数字仅仅指立体或透空的蟠虺,不去考虑那些平雕与浅浮雕的蟠虺纹,那些就像东湖里的波纹,无法统计。”
这一通话说完,沙璐的嘴唇都要干裂了。听得有些入迷的老省长将手里拿着还没开瓶的矿泉水递给她。沙璐却不领情,还说妈妈从小就教育她,不要吃陌生人给的东西,也不能喝陌生人给的饮料。说话时,有同事递上一罐凉茶。沙璐连饮了几口。老省长再问她,所说的这些是从哪里学到的。沙璐回答说,有人说出名要趁早,其实不如读书要趁早。读书趁早,知识之花开得越早,结的果子也就早。沙璐说了这半天,早将没有穿警服的许多人吸引过来。沙璐故意伸出手指数了数人头,不多不少正好三十。她很高兴,自己替志愿者创造一个新的纪录,在她之前另一位志愿者的讲解曾经一次吸引过二十五名游客。
沙璐忽然以人为例,从鱼脸为何与人脸相像,讲到猿人和现代人,不着边际地说起自然界的进化常识。曾本之明白,她这是要讲春秋时期的青铜工艺了。沙璐果然一转话题说起人类的劳动史,从完全依靠狩猎到学会驯养动物,从刀耕火种到现代化农业,从冲天鞭炮到手枪,一样一样地说明人对劳动方法的选择不是一夜之间就能实现的。
接下来沙璐开始提及博物馆进门处放置的青铜重器介绍资料,上面写有曾侯乙尊盘的制造工艺是失蜡法。实际上这种结论的基础是建立在沙漠之上。这就像做菜,鳊鱼是红烧还是清蒸,方法不一样,味道就有天壤之别,同样一碗面条,是热干面还是牛肉面,个人的喜好与风格大相径庭。在青铜时代,汉口北郊盘龙城出土的钺,不是用失蜡法铸造的。出汉阳往西北方向行走一百多公里的荆门包山二号墓出土的凤纹薰,也不是用失蜡法铸造的。云南晋宁石寨出土的持伞女铜俑,湖南宁乡出土的四羊方尊、人面方鼎,醴陵县出土的象尊、豕尊、牛尊,还有衡阳越人墓葬中的提梁卣,从理论上讲,这些青铜国宝都是最该用失蜡法工艺制造的,用失蜡法工艺制造出来的青铜器物,表面形状要精美许多。而实际应用的范铸工艺制造的青铜器物,难以做到精确,表面上也免不了粗糙麻粝。
沙璐做了一个咽口水的动作:“那个时代的青铜工匠们为何要舍其优而用其劣,原因在于那时候没有这种被后人称为失蜡法的铸造工艺。”
沙璐分别看了万乙和曾本之一眼,再次咽了一口口水后将声调提高了许多:“中国的青铜时代不存在失蜡法铸造的器物,不仅春秋战国没有,直到南北朝的北朝时期都没有,如果那时候工匠们流行使用失蜡法工艺,北魏就不会出现那么多面目不清,形象模糊的小型站板凳的佛像了。”
大概是发现有人要发问,沙璐伸出秀美得如同玉雕的食指指着人群中的某个人,说自己晓得对方想问什么,简单地说,用失蜡法做出来的人像,会是有鼻子有眼,不是帅哥就是美女,而用范铸工艺铸造出来的人像,则是眉毛胡须一把抓,不是老掉牙的糟老头,就是塌鼻子的丑老太。既然中国的青铜时代没有失蜡法,曾侯乙尊盘的制造工艺就容易解决了,因为如此顶级的青铜重器铸造工艺,绝对不是三五年乃至三五十年就能完善的,在高古时代,类似的文明进步,没有三五百年是不可能完成的。所以,曾侯乙尊盘也就无法像过去大家所认定的那样,是由失蜡法铸造的。既然中国的青铜时代不存在失蜡法,剩下的问题就不是问题了,作为国宝中的国宝,曾侯乙尊盘只能用青铜时代十分完善的范铸工艺铸造而成。就像欧洲人用拼音的蝌蚪文字,中国人用象形的方块文字,都是人类文明不可或缺的。不能因为欧洲的青铜时代普遍流行失蜡法,便盲目地认为此工艺高人一等。如果认为中国的青铜时代只有范铸工艺便是低人一等,硬要像网上交友那样牵强附会,像电视征婚那样搞拉郎配,说到底还是后义和团时期的逆袭心理,是盲人摸象那样对洋人的盲目崇拜!
沙璐终于将曾侯乙尊盘讲解完了。
见曾本之仍旧是不动声色,老省长便鼓着掌上前一步,挨近沙璐,问她从哪里学到这些知识的。沙璐避而不答,只说三人之内必有我师,来曾侯乙馆参观的人个个都是老师。老省长指着曾本之问她是否认识。
沙璐说:“只要与青铜重器有缘的人,没有不认识曾老师的!”
老省长说:“你认识曾老师,却又当他的面否定失蜡法,难道你不晓得失蜡法是曾老师这辈子安身立命的学问吗?”
沙璐瞪大眼睛看看老省长,再看看曾本之,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一阵儿,她才冲着人群后叫道:“万乙!你给我站到前面来!”
人群分开一道缝后,万乙不好意思地走到沙璐的面前。
沙璐几乎是咆哮了:“你这是什么意思,为什么非要我在曾老师面前这样说?这不是存心出我的丑吗?亏得你一天到晚朝我说那么多肉麻的话,你爱什么爱,你爱个鬼去!”
沙璐的同事中有人笑起来:“人家这是考验你的忠诚度,试试你敢不敢当面揭自己老师的短!”
老省长不管这些了,转而问万乙:“你怎么发现曾侯乙尊盘不是用失蜡法铸造的?”
万乙说:“道理沙璐都说了。具体的原因是,这透空蟠虺纹饰附件上有范铸的痕迹。”
隔着防护玻璃,万乙将可能是范铸的痕迹指给老省长看。老省长的视力早已退化了,看不清楚那些细小的痕迹,便要一直铁青着脸的郑雄上前来看。
郑雄勉强看了几眼,并找机会贴近万乙用极低的声音警告:“闭上臭嘴,小心老子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万乙不甘示弱:“从臭嘴里说出来的真理还是真理!”
老省长迫不及待地问郑雄看清楚没有:“如果真像万乙说的那样,你们青铜重器学界就要闹一场大地震了。”
郑雄不屑地说:“现在的博士真像武士,做学问在其次,胆大妄为和哗众取宠才是首要的,不定哪天有人会说,青铜重器是外星人留在地球上没有带走的玩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