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目录第22章黄家的黑母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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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福平时十分讨人欢喜，祖母去菜地里，他总要跟着去，祖母弯腰拔草的时候，他会蹲下帮着拔草。祖父在家里搓草绳，编草鞋的时候，他坐在祖父的身边，拿稻草一根根递到祖父的手中。而且他的记性很好，祖母做针线活时，常会遗忘了针箍什么的，大人寻不见，可他却能找出来。

黄纪元相信自己的小孙子特别有灵气，心想这是小孙子早接地气的缘故。他小小年纪会在地里逮谷蜢，追青蛙，最好笑的是，在玩躲猫猫时，竟然会钻进棺材里睡觉。黄纪元又想，这或许是黄家的种气使然，自己的父亲和兄长，都是心灵手巧之人，轮到自己，虽然没上过一天学，却识得皇历，二十四个节气能倒背如流。

年底快到了，村里的社员翘首以盼，等待着年底的分红。队里的分红方案，终于定下来了。这一天晚上，金生摁过手印后，从生产队会计的手里，接过了沉甸甸的分红钱。他回到家里后，交到了父亲的手里。

黄纪元接过钱数了数，一共是三十六元六角五分。黄纪元叹了声气，把钱又交回到金生手里，说道：“让彩凤囥好吧。”金生顿时心里激动，现在彩凤的刺绣活断了，夫妻俩一年到头，见不到一分钱。

金生在回屋子时，黄纪元叫住了他，做祖父的心疼海祥和海林，大冷的冬天，两个孙子的脚腂都裸露在外，他对金生说：“马上要过年哉，替小倌每人买双洋袜。”接着又说：“海祥出工呒没帽子，冷风头里吃弗消，再替海祥买顶棉帽子。”金生点头答应了。

就在临近过年之际，黄家发生了一件事，那只生蛋的黑母鸡不见了。那只鸡自从进黄家门后，全家人当它是宝，尤其是柳氏。那只鸡在黄家享有不一般的地位，鸡笼就在堂屋的一角，它每天都在堂屋里进出，逢雨天在堂屋里闲遛，海福也常追逐着它玩。

黑母鸡每天下一个蛋，生了蛋后从鸡笼里钻出，然后“咯咯”直叫，向主人家报信，柳氏会撒下一把瘪谷，丢下几片菜叶子。它享用过后，跳过堂屋的门槛，到屋外去闲逛觅食，天黑前自己回鸡笼里。

这一日天快黑了，还不见鸡回来，柳氏心生疑窦，一手抱着海福，一手牵着海珍，在屋前屋后寻了一遍，不见鸡的踪影。黄纪元和金生收工回家后，柳氏向他们说了鸡失踪的事，全家人于是分头四处寻找，仍然没有找到。

不见了鸡，柳氏闷闷不乐。金生和彩凤在吃晚饭时议论，那只鸡会不会是被人家偷了按理说它不会走失的。柳氏不相信，说在村里住了大半辈子，从来没有听说过谁家的鸡被偷。海祥认为鸡肯定被人偷了，现在的情况不一样，周边邻里就这么一只鸡，难保别人不眼红。再说要过年了，说不定给人宰了，人家过年吃。

黄纪元没有参加家人的议论，他的脸紧绷着。临近过年了，他又在思念银生和宝生。前日接到宝生的信，还有寄来的十元钱，宝生在信上说，很想念全家过年团聚的日子，希望家人能快快乐乐过一个新年。他听海祥念信时，忍不住要掉眼泪，今日偏遇家里丢了鸡，那只鸡是他辛辛苦苦，花了大价钱，从山里买回来的。这只鸡对他来说是多么重要，有了这只下蛋鸡，小孙子才能吃上鸡蛋，他的心头在隐隐作痛。

晚饭后，隔壁福珍来串门，她知道黄家不见鸡的事，一进门就问：“婶婶：鸡阿寻着”柳氏摇摇头，叹声气说：“朆寻着。”接着连声叹气，把刚才金生一家的议论，说给她听。

福珍也相信鸡被偷了，她把柳氏拉进里屋，说自己今天没出工，午后看见那只鸡从自家门口经过，后来又见鸡到了陈国兴家的墙角边，在屋旁的竹园里觅食。她觉得陈国兴的女人银娣很可疑，银娣当时也在家门口，盯着那只鸡，看了好一会儿，再说银娣平时有贪小的毛病。

柳氏听了她的细说，沉默了半晌，然后对她说：“福珍啊，倷千万覅声张。只当朆看见。”福珍见柳氏这般表态，也不好再多说什么，这毕竟是怀疑，没有什么真凭实据，她点头允诺后，向黄家人告辞。

柳氏把福珍送到门口，回到堂屋后，金生和彩凤问，福珍刚才在里屋说什么她是不是知道谁是偷鸡贼柳氏厉声说道：“弗许瞎说福珍来剪鞋样，俚朆说啥。”她要金生和彩凤领孩子回东屋去睡觉。

黄纪元觉察到妻子心中藏着什么秘密，柳氏抱海福回房睡觉时，他跟进了房里，问妻子说：“福珍搭倷说点啥”柳氏于是把福珍对她讲的话说了。黄纪元听了后，也觉得此事不离十，银娣的确有贪小的毛病，她路过人家的菜地时，常会顺手拔人家几棵菜，摘人家几粒豆角，况且她身体不好，不时常出工。

黄纪元前思后想，这只鸡是自己费了好大劲，花了大价钱才买来的，再说海福吃鸡蛋，全靠这只鸡。他越想越气恼，说道：“我明朝上门去问问清爽。”柳氏一听这话，连忙说道：“老头子啊，倷阿是昏头哉倷弗想想，为海林两把米，金生差点送命。马上要过年哉，倷让人家太太平平过年吧。”

柳氏此言一出，黄纪元如醍醐灌顶。他没有再言语，内心越发敬佩妻子的为人，点点头回铺上睡觉去了。

第二天早上出工前，金生夫妻俩同海祥和海林，扩大搜寻范围，甚至桑树地里也去找了，仍然不见鸡的踪影。海福也感到失落了，祖母每天给鸡喂食，他都在一旁瞧着，有时也抢着给鸡喂食。

这天早上，柳氏望着空荡荡的鸡笼发愣，海福在一旁问：“好婆：鸡呢鸡到啥地方去哉”柳氏无言以答，只是悄悄抹一把眼泪。海福感觉到祖母在伤心，这伤心肯定和不见了鸡有关。

柳氏一个白天都在堂屋里，或许是在等待奇迹的出现，时不时把头探出闼门外。吴地人家的房子，大门口除了有两扇大门，还有一扇叫作“矮闼”的闼门，白天进进出出，只需开关一扇闼门。闼门高一米多，上框还有栅栏装饰，有此闼门，屋里既可采光，又能通风。海福能懂祖母在望什么，他已学会攀爬闼门，不时攀上闼门朝外面望。

傍晚时分，出工的人都回家了。黄纪元一进门就问：“阿看见鸡”柳氏坐在椅子上纳鞋底，她一言不发，只是摇了摇头。她的神情很阴郁，今天一天都这样。

黄纪元坐了下来，他的心情也不好，坐下后再没有一句话，掏出烟斗吸起了烟。海福听见祖父问起鸡的事，他两手拍着祖母的双膝，也大声问：“好婆：鸡呢鸡到啥地方去哉”正在纳鞋底的柳氏突然站起身，扔掉鞋底说：“我今朝心口闷得来。”说了这话后，拉开闼门朝屋外去。

海福走到祖父跟前问：“阿爹：好婆到啥地方去”黄纪元轻声说：“好婆到桥堍上去。”海福又问：“好婆到桥堍上去做啥”黄纪元拉着孙子的手，走到大门口，让他在门槛上坐下来。海福不知道祖母去桥堍干什么，只见祖母昂着头，一步步向桥堍走去，风吹乱了她的头发，她身上的蓝布褂，也被吹得直飘，只见她走到桥堍才止步。

黄棣村前后共有二座桥，如今各生产队出工集合都在桥堍上，这里还是村民诉苦伸冤，评理讲理的地方。谁家受了欺侮，受委屈一方家里的女人，会跑到桥堍上哭诉；老人身边的儿子或媳妇不孝，也会来桥堍上哭诉。邻里相争以及各种纠纷，最终都来桥堍上评理，请有威望的长者来评判。这是村里几百年来的传统，照村里老人的话说，这是秤良心评公理的地方，是传统的道德法庭。柳氏在桥堍上立定后，终于爆发出了悲怆的哭诉：

“苦黄连啊黄连苦我心里有苦向啥人吐哇

孙子出娘胎就离开娘啊到伲乡下来受苦哇

清水光汤吃弗饱啊小倌饿得皮包骨哇

我养只鸡来生蛋啊想让孙子少受苦哇

眼睛一眨弗见鸡啊两日弗见鸡进窠哇

苦黄连啊”

柳氏的哭调，音拖得好长，时而哀怨，时而悲怆。这又是吴地文化的一大特色，普通人胸中的愤懑、苦难和不幸，可以编成哭词向大家倾诉，人们听见了哭声，就能知道哭者的诉求。

海福头一次听见祖母这般哭，坐在门槛上双脚直跺，哭着向祖父嚷道：“阿爹：我要好婆转来”金生和彩凤走出门，要去拉柳氏回家。黄纪元叫住了他俩，对他们说道：“老太婆心里弗快活，让俚哭哭畅么哉。”

这一天刮着西北风，柳氏的哭声随着风刮进了人家，听到声音的人都把头伸出闼门外，纷纷向桥堍望去，随即纷纷走出大门，快步走向桥堍。

桥堍边一会儿聚拢了许多人，小狗搀扶着柳氏，劝她不要再哭，其他人也纷纷上前劝。大家都很气愤，有人跺脚骂道：“偷鸡贼伤阴骘，眼睛戳瞎哉，良心叫狗吃哉，早晚一天有报应”

大家劝了一阵后，福珍和小狗还有几个妇女，送柳氏进了家门。小狗胸中愤愤不平，嚷着要查出谁是偷鸡贼。柳氏喝住了他，说道：“小狗啊，倷覅像上趟一样惹事体。倷要是呒清头，干娘弗敢认倷哉。”

小狗跺了跺脚，嚷道：“干娘啊，倷真是滥好人一个”话完后扭头就走。柳氏谢过福珍和另外几个妇女，要她们快回家去做饭。福珍和几个妇女，安慰了柳氏几句，然后告辞出门。

彩凤做好了晚饭，饭菜上桌后，一家人围坐了下来。在吃饭时，大家都闷声不响，柳氏倒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从桥堍上回来后，她神情开朗了许多，劝家人别把这事再放心上，要黄纪元抽空去一次山里，再买一只生蛋鸡回来，一直不做声的黄纪元点了点头。

吃好晚饭后，海祥去闩大门，走到门口时，听得门外有熟悉的“咕咕”声，他一下惊喜，马上拉开了闼门，在门开的一瞬间，那只黑母鸡跃过门槛，跳进了屋子里。

屋里的人都喜出望外，黄纪元一把抱起那只鸡，摸了摸鸡膯，鸡的嗉囊胀鼓鼓的，是被人喂食了谷粒。他一下子激动万分，失踪了两天的鸡又回来了，而且是被偷鸡人放回来的。在这肚子里没油水，而且吃不饱饭的日子里，偷这只鸡的人，显然是犹豫过，因而迟迟没杀这只鸡，最后是感到了良心的愧疚还是被柳氏的哭诉所打动终于放走了这只鸡。

全家人十分惊讶，不由议论起这事的蹊跷来，最后都把目光转向了柳氏。柳氏此刻脸上露出了一丝欣慰，她嘴里念了一声：“阿弥陀佛”连声说道：“良心啊良心啊”

海福尚幼，不明此事个中蹊跷。但是海福记事也早，袓母这一天在桥堍上的恸哭，深深地刻在了他的心里。在他明事理之后，每每回想起这件事，都感慨不已。什么叫做人的良心在他成人之后，从这件事情中，悟出了好些道理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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