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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上)第五页 悬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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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寒的夜风从外头掠过,他关上窗户,目光却长久地落在墙上的圆镜上。镜子许久没有擦过了,人照在里头,像笼着一层雾。他怔怔看着自己模糊的脸,这张脸,不论时光如何飞逝,也不会有任何变化。他已经不再是“年轻人”,而且,也远远不止五十岁。

他当然知道自己不是人类,但好笑的是,不是人类的命,却又要得人类的病。

没记错的话,他是在一片由无主孤坟组成的墓地里醒来的,被吵醒的。有好心人找了道士来为这里的亡者做法事超度,鞭炮声震耳欲聋。

他从梦中醒转,伸了个懒腰,无数闪亮的玉屑从他身上掉落下来。

思维很迟钝,记忆很空白,赤身露\_体的他,从一座坟茔后钻出来,将在场的人吓个半死。

然后,便是学习与流浪,从一个空白的人,学习如何接纳这个崭新的世界。

多尴尬啊,明明不是人类,却会冷、会饿、会受伤、会生病。为了赚钱果腹,他在风寒料峭的码头替人卸货,累到半死却被黑心的工头耍弄,说工钱要到三个月后才会有。

发着高烧的他,在工头趾高气扬的笑容里,默默离开了码头,不吵也不闹。

背后,离他越来越远的码头与货船,毫无征兆地冒起了黑烟,像是着了火,却又看不见半点火苗,就这样在众目睽睽之下,化成了灰烬,工头与所有来不及逃开的工人,在地上胡乱打滚,衣裳与皮肉粘在一起,嗞嗞作响,仿佛被熊熊烈火炙烤,很快命丧黄泉。

所有人都吓呆了。而这场事故,一直没有得到任何合理的解释,官府在报告上草草写上“火灾”,上报了事。

他病得越来越重,在模糊的视线里穿街走巷,毫无目标。没有钱吃饭治病,是不是可以去抢去偷去骗呢?

不可以。

他自己的答案清清楚楚,身\_体里好像有一种深刻的本能的意识,告诫自己,这样偷鸡摸狗求生存的行为是下作之举,他的身份,不允许。

但是,他的身份?他的身份是什么呢?到此刻也还是想不起来。

最后的一点力气,将他带到了一个饭馆前,昏死之前看到的最后一个人,就是老头。

那天他还是像今天这样,穿着不合时令的布衣布鞋,满脸褶子,一身药味,腰间拴着的棕黄色的葫芦,涂了膏似的油亮光润。

老头的汤药,给他捡回一条命。客栈里,吃饱喝足的他,看着专注翻书的老头,说:“我要跟你学医。”

“行啊。”老头眼也不眨地回答。

事情就是这么简单,他成了老孙的学生。

老头说名不正言不顺,你还是要有个正经名字的。

他以为,会有多么“正经”的名字,结果老头皱眉想了半天,看了看手里的书本,一拍桌子:“有了!就叫第五篇吧!”

这叫什么破名字!

老头说,刚好看到第五篇,这就是天意啊!再说。“第五”本身就是个源远流长的复姓,多有意义!

“随便吧。”他摇摇头,看着老头手里的书,“那是什么?跟医术有关?”

老头把书合上,露出封面,嘿嘿一笑:“不是啦,是杨柳街上说书的小李自己写的小说,《春三十娘大战猪八戒》!好看哪!”

他彻底沉默了。

五十年时间,不长不短,老头的医术,他学到大半。用刀已是最后的课程,也是最难的一段。可是,老头从来不让他单独为人诊症,总说他还未到出师的时候。

五十年,除了脸上又多了几条褶子,头发又稀疏了大半之外,老头也没有多大变化。

他问过老头到底多少岁了,老头笑嘻嘻地说:“一千三百三十岁。”

他不信:“人不可能活那么久。除非你是妖。”

“我有长生术,信不信?”老头拍了拍那个不离身的葫芦,神秘兮兮地说,“等我翘辫子了,就把这个葫芦送给你。医道之精华,都在这上头。”

真是个满嘴胡话的老家伙啊,那个破葫芦他又不是没偷看过,里头毛都没有一根,大多数时候是作为水壶或者酒壶使用,有时候老家伙连外头没喝完的肉汤也会拿它装回来。

他揉揉酸胀的眼睛,视线从镜子上挪开,转身走到桌子前,深吸了口气,重新拿起了刀与树叶。

3

村里闹出了人命。

几个壮汉拿门板儿抬着一个溺水的妇-人奔到了他们面前。

不多时,另一拨人又背着一个面白唇紫、知觉全无的年轻女-子冲到院子里。

每个人都在焦急高喊:“孙神医救命!”

可是,这次连老孙都无能为力,一个跳河,一个服毒,送来得太迟了。

房间里,两具尚有温度的尸体各躺一边,各自的熟人拥在一起哭哭啼啼。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长相还算斯文称头,跪在中间,一边扇自己耳光一边疯子似的喃喃:“把我劈成两半就好了!劈成两半就好了!”

第五篇站在门口,看了两眼,转身走到院子里的石阶上,老头正坐在那儿喝茶。现在是中午,太阳很大,但总觉得不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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