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认识外公的第十一年

我的外公对我很好，但是我只认识了他十一年，如果算上以前自己不曾有记忆的时候，算起来还没有十一年，因为在我十一岁的时候，这个对我万般慈祥的老人永远地离开了，离开了他的故事，也离开了我的故事，剩下一张挂墙的照片，但是外婆也几乎没有把照片挂出来，外婆把他收藏在家里的一个比较高的像阁楼一样的空间里，那里平常都放着一些不太用的东西，比如换季的时候不穿了的衣服，我住在外婆家的时候，特别喜欢帮忙上去拿东西，因为我觉得那样很好玩，可我记得有一次，我在上面偷偷地哭了，因为我看到了外公的照片。

外公的去世是我在生命里的第一次认识“死亡”，真正地直面地认识，认识这个意思，也认识这个过程，在这之前，我从未参加过葬礼，我记得，我刚收到外公去世的消息的时候，是在我读五年级的时候，是的，是前面的章节里有在胡老师家写作业的时候，那时候是五年级第一个学期的期末考的那两天，那天晚上我在老师家里写着作业，老师接到了一个电话，出去讲了几句，进来便叫我接了，她告诉我是我妈妈打给我的，我接起来以后，妈妈说让我在老师家里先睡两个晚上，对，那个时候爸爸还没回来，我和奶奶一家人也还是不愿意见面的那个阶段，所以我只能先住在老师家里。妈妈告诉我，说外公不在了，我一开始还不太理解什么叫做“外公不在了”，我又问了妈妈一次，妈妈带着哽咽的声音告诉我，她说外公去世了，当时在同学面前我不想哭，我知道自己也哽咽了，抽泣了几声我便忍住了。

毫预兆的一句话，毫心理准备的一件事，我知道外公的身体是不太好，但那个时候太小了，不知道会这么危险，外公患的是糖尿病，那天他是在睡觉中安详地离去的，是外婆发现的。我印象里，外公虽然身体不太好，但是也不是什么大病，而且人也是可以到处活动的，我每一次去看他，他都还牵着我到处走，带我去买零食吃，平常他也会在那边的老人院和其他人一起打麻将。

接完电话我坐下来若其事地继续写作业，我还记得，好几个瞬间，写着写着，本子上便多了几滴眼泪，那是我的眼泪，是我的难以置信，和我的拼命惋惜，可是外公再也不会回来了，我再也见不到他了是吗？是这样的意思的吗？我不停地问自己，忍不住又埋头抽泣了一会儿，还好那时候没有人发现。是的，五年级这里，我已经慢慢地变得内向了，所以我更适应这种不被人发现的方式。

到了大家写完作业的时候，几个同学有的被家长接回家了，有的自己回家了，这一次，还剩下我不知所措地坐在那里，这是第一次大家都走了我还没有走，也是第一次，带着一种自己都不认识的心情坐在那里，对，我不认识这种心情，因为这是我和它第一次见面，“外公去世了”，是我和“死亡”的意思第一次真正见面，一个自己的亲人，一个对自己很呵护的人，因为这些年我基本上都住在了外婆家，所以对于外婆家这边的亲人也会更熟悉一些。也因为第二天要期末考试，所以妈妈让我先住在老师家里，因为外公后来住的地方离我的学校和我们住的地方比较远。

后来，老师过来和我说“老师去整理一下东西，你在这里等一下”，我点点头。我坐在那个空荡荡的空间，天花板上开着亮亮的灯，因为这是平时大家写作业的地方，所以灯光都是比较亮的，可那一刻，那种亮度照亮的竟是我的不知所措和一些还不算认识的心情。我没有去想外公现在那边是什么样子，因为我没有看过人去世以后是什么样的，我只在电视里看到过，电视里一些去世的人最开始都是用白色的被子或者毛巾盖住的，对，后来舅舅去世的时候，那天去的比较及时，还没有躺到棺材里，还在家里的床上，那一次我看到的是舅舅被白色的被子盖起来了。不过那是几年以后的事情了。外公去世那里，我在还没有过去的时候完全想象不到。

“我们可以走了哦”，老师整理完东西过来对我说，我也已经背好书包了，老师关掉了这里的灯，她走在前面先走出房间，我也跟着走出来，后来老师关上这里的门，插入钥匙又反锁了一下，我记得很清晰，因为当时我不知所措，我只能认真地看着老师的举动，来让自己的不知所措可以显得没那么显眼。

“我们去老师的新家睡”

“好”

简单的两句对白，却化解了我内心的一些不知所措的心情。新家距离老师的这个家有一点点的距离，不算太远，但走路的话也是比较花时间的，所以老师是骑着自行车带我回去的。我坐在自行车的后面，一路上，风吹着，我一边发着抖，一边任由着冷风吹干我那些对于世界还很陌生的眼泪。那时候是冬天，晚上的时候很冷，在路上我也有那么几个瞬间在想着，外公还会不会觉得冷。

街道上的许多风光我都有点熟悉，因为路过的很多地方，都是我有时候会一个人游荡的地方，一些店铺的名字，和店铺门口走动的人，总有一些似曾相识的感觉，但那一刻我一定没有心情去欣赏那沉寂的夜晚里所谓的美丽风光，我的认知已经被所有与“死亡”有关的陌生代替了。人去世了会去哪里，我不知道，但一定不是真的住在星星上了。人去世了会变成什么，我不知道，但一定不是真的变成星星了。而且那一晚，我在老师的自行车后面抬头望的时候，没有看到星星。我第一次认识“死亡”，那是真真正正的第一次，我第一次参加葬礼，也是真真正正的第一次，我第一次在一个夜晚认真地寻找长得像外公的星星，也是真真正正的第一次。

后来到了老师家里，时间还比较早，因为第二天要期末考试，老师问我有没有想睡了，我说没有，老师让我可以拿出书再看一看。再晚一点，老师安排我在她新家的一个大房间睡觉，那是她为她女儿准备的房间，她女儿出嫁了，而且还有一个小宝宝了，她说这个房间是留给她女儿以后回家来住的，我当时还觉得挺荣幸的，因为那是她对她女儿的爱，是这样吧。是的，我宁愿相信是这样的。

那天晚上睡觉前，我躺在老师家的陌生的床上，太黑了我有点害怕，我问老师能不能开一盏灯，老师答应了，后来打开了一盏没有太亮的灯，它伴随着我那些不知所措的心绪一直到了第二天早上。在夜的进行时分，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入睡的，也不知道自己睡觉前我的思绪停留在哪个画面，但是我也睡着了。

到了第二天，我考试考完以后，妈妈已经在教室门口等我了，这一刻的妈妈显得特别温柔，她问我在老师家睡得好不好，其实妈妈有的时候也真的很好，不，应该是大部分时间很好，那些我有过的落寞，大部分是她和爸爸的感情所制造出来的，应该与他们的个体关，对，一定是这样的。我也看得出来，妈妈显得疲惫了，她平常比较注重打扮，注重自己的打扮，也会注重我的打扮，大概是性格不太一样的原因，这一点也曾经让我有些抗拒。但对妈妈来讲，她注重打扮也是她的一种习惯，可这一天，她没怎么打扮，我记忆里，很少看到她这样没怎么打扮的样子，尤其在那些年里。我想，妈妈一定也度过了一个非常难过的夜晚，是啊，我的外公是她的爸爸呀，她一定哭了很久，也一定伤心了很久，可是那一刻，我竟说不出可以安慰她的话。其实从那一刻，我心里便有一句“妈妈，你别太难过了”藏着，不知道为什么总是说不出口，大概是和妈妈没那么熟悉了吧。直到后来，她带我去买了一件羽绒服，又带我回家洗了澡，我才说出来，整整酝酿了好几个小时。那天洗完澡她也是先把我送回了老师家，因为外公那里距离太远了，我又晕车，而且还没有到特别重要的仪式，第二天我还有一天的考试。

终于到了去葬礼现场的那一天，那天下午考试结束，是一个叔叔来接我的，是妈妈的朋友，那天好像是一场特别重要的仪式，妈妈不能缺席，我考完试已经是下午四五点的时间了，妈妈会赶不上所以就没有来了，但后来看起来，外公的外孙女的角色也很重要，因为当那个叔叔把我接到那门口的时候，我的二婆，就是外婆的二姐，她急忙跑出来牵着我小跑着进去，一边说着“怎么才来呀，快赶不上了，我们快一点哦”，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赶这个时间，也不知道是仪式里的哪一步会这么重要，因为我第一次参加葬礼，完完全全没有经验，后来二婆牵我走到里面，我没有看到外公，只看到眼前有一份棺材，棺盖还没有盖上，里面是空的，二婆让我跪下来，我跪在了妈妈的旁边，看到很多大人都跪在这里，都是关系比较亲近的亲戚，后面还有许多妈妈的朋友。

二婆说，要跪在那里，不要抬头，让我跟着大人一起做，他们磕头的时候我就磕头。我那时候还是忍不住抬头看了几次，我看到几个抬着外公把他放到棺材里，后来还把棺材的盖子盖起来了。外婆在哭，妈妈在哭，我也哭了。后来仪式结束了，大家站起来了，我也站起来了，外公便一直躺在了棺材里，他再也不会醒来了。后来外婆搂着我，来到外公的棺材前，她哽咽着对我说“来看看外公，以后再也看不到了”，我还记得外婆当时那哽咽着颤抖的声音。

我看着外公，眼泪忍不住往下掉，也忍不住抽泣了，外公带着平常都会带的帽子，穿着新装，边上还有一根拐杖。外公活着的时候便已经很瘦了，那个时候他比我之前见到的样子又瘦了一些。他再也不会睁开眼睛了，再也不会对我笑了，再也不会牵着我去买零食了，再也不会用他那宠溺的语气叫我的名字了。原来，这就是死亡。那一刻站在外公躺着的棺材旁边，我好像有了一些概念。我记得，他真的好爱好爱我，只是后来我们见到的不多了，但每一次见面，他都还是会让我感受到他的慈祥和宠溺，忘记了是哪一年外公搬到远一点的老人院去住的，外婆几乎也经常会去照顾她，周末的时候，也会带着我坐轮渡，渡到一条江的对面，然后再乘一段车的路程去看外公。我还记得，再小一点的时候，那时候爸爸妈妈还在一起，我们都会在外婆家玩，外公会用他的那辆自行车带我到处玩，外公很有钱，当时城里的人连自行车都还买不起的时候，他已经开汽车了，他以前是做运输工作的，听说妈妈小的时候，他对妈妈的那种阔绰是让妈妈所有的朋友都羡慕的。

可是，这么好的外公我再也没有了，我认识外公的时间很短暂。十一年里，真正在一起的时间加起来大概也就几年，而且经常也是隔挺长一段时间才会见到，后来每次周末可以去看他的时候，我都很开心，外公看到我也很开心，这些开心也永远停留在了那些时光里，幸好我都能记得，也因此，它们化作记忆，依然可以延续。

外公是在睡梦里离去的，我突然想起来，外公后来的日子连吃饭都要伴白开水，每一次过去他几乎都是这样吃的，可能是因为糖尿病的原因吧。不知道他离去的时候，会不会感觉到痛和难受，希望没有，那么这样，他的离去是一种很安详的样子。不知道带他离去的那个梦里有什么，会不会有外婆，会不会有妈妈，会不会有我。但也有可能，只是一束要接他走的光，于是从此，他的往后便再也与人间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