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7、从前慢（上）
追野离开青泠镇那一年, 他刚满十六岁没几个月。</p>
在法律上来看，十六岁若能有独立经济来源作为自己生活的支撑，就不算孩子了, 是一个具有完全民事行为能力的人。</p>
那他也算吧，毕竟他已经没有可以依靠的大人了，得自己讨生活。</p>
家里本就很穷，他爸抑郁的那四年根本不怎么开车跑货, 他也担心以他爸的精神状态, 钱还没赚来，人先死路上了，也就劝他爸少跑。一年半载下来，只跑了几趟线, 生活过得相当紧巴, 但也能勉强度日。</p>
他爸走了以后, 他就跟着爷爷奶奶生活。老人家白发人送黑发人，精神头比起他爸在的时候差得不是一星半点。但为了养活他这个孙子，还是操起锄头下田种地。他们都是农民出身, 只会用出卖劳动力的老法子。年轻的时候无所谓, 老了腰肢显而易见就不太好，爷爷的脊柱和弯弯的桥拱有的一拼，走路的时候需要背着手在身后, 不然身体太前倾, 压根走不动道。</p>
可就是这样一副身体，为了小追野偷偷摸摸地扛着农具上了山, 而他被蒙在鼓里毫不知情。</p>
直到后来一次偶然的机会，他被人拉着上了集市，看到拐角处怎么有一个背影那么熟悉的老人, 佝偻地坐在小马扎上，面前是一筐刚摘的鲜翠欲滴的青菜。</p>
追野怔在远处，目睹着有大妈过来买菜，一毛一毛地跟着爷爷杀价。大妈的手上刚挑过鱼，从兜里掏出一把琐碎的零钱，还沾着难闻的腥味。爷爷却万分珍惜地将这些毛票塞进铁盒中，一毛都不敢怠慢。</p>
那天之后，他小心翼翼地跟着爷爷上了山，知道了田地的位置。接着比爷爷更早一步起床，抢过农具，独自学着爷爷的动作，有样学样地下手种地。</p>
他就这么种了一年的菜，直到二老也去世。他们攒下来的钱，他都用来给办后事，还有剩下的，只够交完初中最后一年的学费。</p>
靠着这笔钱，不至于让他的学历只停留在小学，顺利地完成了初中。</p>
初中毕业典礼结束的傍晚，班上的同学们勾肩搭背地商量着暑期去海边露营，一帮毛小子也没能力去多远的地方，青泠那片并不漂亮的海滩已经算是他们毕业旅行的最佳地点了。一个人起了头，众人一呼百应，统计人数时问到追野这里，他神色缺缺，把水洗了无数次的旧背包往身后一甩，毫无犹豫地摇了摇头说：“去不了，很忙。”</p>
话音未落，人已经疾步走了出去，丝毫没有今天是最后一天的伤感和留恋。</p>
起头的人尴尬不已，嘟囔着：“他拽屁啊！”</p>
追野当耳旁风，骑上单车风风火火地驶向一家饭店。</p>
他没撒谎，确实很忙，忙着打工。</p>
他找到一家饭店招后厨的帮工，时薪高，因为不光经营晚饭还有宵夜，总是开到很晚。年纪大的人熬不住，他的年龄就占据了优势，再加上还会厨艺，老板就雇佣了他。</p>
他早早地来到店里，撸起袖子把今晚大厨要做的菜都一一备好。最繁忙的饭点来临，拥挤的厨房香气四溢，他的胃被勾得咕咕直叫，但哪有空停下来吃一口饭呢？外头的单子一张接一张的来。有时候碗根本不够，都是现收现洗，速度必须要快。</p>
他头两回还不是很熟练，被催促之下手一打滑，碎了好几个盘子，为此被扣掉了两天的工资，他也跟着肉痛了两天。</p>
但是现在，他已经能游刃有余地边洗盘子边还腾出一只手偷一口菜果腹。凡事不能太亏待自己，苦中也要作乐嘛。</p>
就比如说饭店终于结束的夜晚，大约是凌晨一点，全店的人都走光，后厨就剩他一个人收拾残局。他就把肮脏油腻的厨房当作他一个人的游乐场，拿出双肩包里随身携带的收音机，放着阿姐送给他的那盘磁带，跟着小茉莉轻哼舞动，没两下就把盘子洗完。</p>
那个灼热的盛夏，追野的记忆几乎只和油烟有关，泡沫、清洁剂、还有泡得发胀的双手。是那个夏天零散的细节。</p>
店里实在忙不过来的时候，他还会被差遣出厨房，在人声鼎沸的前厅点单端菜。这本来不是什么困难的工作，但尴尬的是——他遇到了他的初中班主任。</p>
她正带着老公和孩子来吃饭，没想到会正好遇上班里的学生在打工。</p>
“追野？”</p>
他掉头就想走，被女人迅速喊住，只得无奈地转回头，给面子地叫了一句老师。</p>
她忧心忡忡道：“我给你家里打了好几次电话，你一直不接，我以为你是不愿意，难道是因为一直在这里打工的缘故？”</p>
他点了点头：“老师找我有什么事吗？”</p>
“我听说……你还没决定上哪所高中？如果经济上有困难的话，你可以来找我。除此之外，还有国家的贫困助学金，这些都可以帮到你。”</p>
他未来得及回答，后厨里就有人火急火燎大喊了一声他的名字。</p>
“谢谢老师。”他指了指后厨，“有点忙，我先过去了。”</p>
“等等！”</p>
班主任扯住追野的袖子，匆忙地在餐桌上取下纸巾，快速地写下一行电话，塞到追野的口袋中。</p>
“可以随时打给我。”</p>
追野摸了一下口袋，大步走向远处，掀开帘子进了后厨。</p>
他始终没有打那通电话。</p>
饭店常年无休，但赶上夏天的雷暴雨，难能可贵地放了一次假。山上雨水更加充沛，甚至还有些漏水。追野直愣愣地躺床上，观察着雨水浸入天花板，张牙舞爪地显现出奇形怪状。</p>
两层楼的平房被风雨声充斥，却显得安静得可怕。</p>
他一骨碌从床上爬了起来，抄起一把伞，刚打开家门，并不结实的伞顶就被扑面而来的烈风吹掀。</p>
见状，他干脆把伞往门口一扔，插着兜往暴雨连成的串珠里一头栽了进去。</p>
等他走到网吧时，整个人浑身湿透，甩一下头雨水能溅得人退避三舍。他大摇大摆地跟网管开了台机子，窝到最角落，戴上耳机，网吧外面噼里啪啦的雨声都消失得一干二净。</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