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他知道,他好像错了。</p>
与谢以云相处的朝夕历历在目,因从没人教他要怎么对自己喜欢的人好,他磕磕绊绊,顺着自己最坏的那一面,把她伤得伤痕累累。</p>
每一道伤,就算结痂之后,也会留下瘢痕,无法随着时间愈合,也永远不会被弥补。</p>
可笑他还天真地认为,只要对她好,就能把她牢牢拴在身边。</p>
看着田埂间那对恩爱夫妻,朱琰想,如果他从始至终,把她揣在手里怀里,压制住自己暴虐喜怒无常的性子,仔细小心地呵护她,一切是不是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p>
可惜这已经是她死的第五年,第一千九百一十个日月。</p>
“咳、咳咳咳咳咳……”朱琰猛地咳嗽起来,侍卫连忙递出一条帕子,还拿出太医准备的清心丸,朱琰只拿着帕子捂着嘴巴,却没有接过清心丸。</p>
他咳得很用力,好像连一颗心都要呕出来,侍卫听得心惊胆战,抬头时又看陛下眼眶一片猩红。</p>
良久,朱琰放下帕子,掩过帕子上的朱红血液,侍卫明显看到血痕,很是惊诧,朱琰冷冷地说:“管好你的嘴。”</p>
侍卫忙不迭地行礼示忠。</p>
朱琰靠在窗边,平复咳嗽后,他浑身很累,慢慢闭上眼睛。</p>
窗外白白的日光照在他脸上,几年来在宫中深居简出,忙于案牍,他肤色尤为白皙,叫人一错眼,甚至会以为他快透明了。</p>
在这样一张苍白的脸上,再多掉几滴水,就像忽然坠落的星芒,不会引起任何人注意。</p>
春耕出巡之后,整个后宫翻天覆地,过去朱琰虽然不选妃嫔,无视太后塞过来的女人,但总归不至于像现在这么疯狂——他要立一个太监为君后。</p>
一个死去的太监。</p>
淑妃,不,太后难以置信。</p>
如今太后过上自己梦寐以求的日子,可最让她不满的就是儿子的沉寂,她自诩知子莫若母,朱琰是暴躁、嗜虐但又极度聪明的人,她觉得这样的脾性没什么不好,在深宫中不是这种脾气的,早就变成别人的垫脚石。</p>
可儿子称帝后,本该鲜明如烈焰的性子,却慢慢的变得一潭死水,没有波澜,好像就连生气,都会浪费他的力气。</p>
饶是如此就罢了,如今儿子居然荒唐到要给一个太监立牌位,追封为后!</p>
这个消息差点没把太后气得背过去,她带着自己物色的女子拦在御书房外,堵住朱琰,把手边的女子推出去,问朱琰:“像吗?像谢以云吗?”</p>
朱琰本来已经面无表情略过这个女子,听到“谢以云”这三个字,脚步突然顿住。</p>
“你若是真放不下,哀家还可以给你物色成千上万个谢以云!”太后又怒又悲痛,“你到底要执着到什么时候?”</p>
朱琰缓缓回过身。</p>
他看着跪在地上的女子,从这个角度看,与谢以云还真有几分相似,女子也正好奇地抬起眼睛,正好和朱琰的对上,又匆忙垂下眼。</p>
朱琰盯着女子,目光如有实质。</p>
饶是谁被这样一个英俊的男人盯着,都会忍不住脸红,女子亦是如此,然而朱琰的话犹如一盆冷水泼在她脸上。</p>
只听他嗤笑一声:“就凭她,也配?”</p>
随后,他不管太后的反应,径自离去。</p>
后世道,周景帝朱琰一生殚精竭虑,扯着本该步入王朝末路的大周重新兴盛,实乃一大功,然而如此千古一帝,也有不顾千万人阻挡的糊涂债,那就是追封本为太监的皇后谢氏。</p>
这事纷纷扰扰,朱琰被多少儒生翰林、御史大夫换着花样骂,他又是如何用手段镇压这些不从者,在史书中已经找不到踪迹。</p>
只不过,他凭借自己的强悍,从远房宗室过继子嗣,宗室子嗣受他培养,在他过世后继承皇位,依然不惧群臣威慑,坚持朱琰的选择。</p>
后周,终没人敢把这段历史改掉。</p>
周景帝确实实现一生一世一双魂,生时娶了牌位,临终前,那个牌位还放在他手边,手指描摹着“谢氏以云”四个字。</p>
常年累月的咳疾成为他病发的源头,太医们再没有办法医好,朱琰神色却无悲无怆,颇为冷静。</p>
短短三十六载,过往云烟皆如尘。朱琰本来乌黑的鬓发全白,就连眉头也掺杂着短而雪白的毛发,他模样依然英俊,因为不爱笑,更不见多少纹路,岁月偏爱,没有在他脸上留下苛刻的痕迹,但眉宇间却出一道深深的褶皱。</p>
人之将死,他回顾一生,有点出神。</p>
前半生有谢以云在的日子,过得多张扬肆意,后半生就有多枯燥无味、苟延残喘。</p>
但是他无能为力,就连他掌控欲这么强的人,也根本无法控制自己的情愫,他只能静静地看着自己在冷静中发疯,在永夜中腐朽。</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