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人间清醒

人会在什么时候真正清醒？

有这样一种说法，说世间绝大部分人，只有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才会清醒。这些人死后，灵魂得以站在尸体旁边，他们能看到自己一生的所有过往，也能看到所经历的每一个人。

除了绝大部分人，还有那么一小部分，他们可以生前觉醒。当然，只要愿意，事实上所有人都可以，那需要掌握其中的法门，如孙悟空，灵魂出窍的法门。

八月的一天，账还完，心轻松，天很热，人很闲，张海潮从冰箱拿了两瓶冰镇啤酒，弄了一盘凉拌黄瓜，喝完以后，两眼迷离，便要午休一阵。不知何时醒来，灵魂却脱离了r体，他在旁边，得以看清自己。

八岁那年，他把自己的一个伙伴从墙上推下去，伙伴因此摔破脑门，留了很多血，还在头上留下一个大大的三角疤痕。张海潮一直没有承认，更没有道歉。直到十几年后，那个伙伴在建设大楼的时候从半空坠下，并被随后下来的钢板压扁。他去参加了对这个伙伴的吊唁，他想说声对不起，但为时已晚。

十四那年，村委会主任亲自带领装载机推掉了张海潮父亲生前在家门前栽下的一棵树，他放学后得知树被推倒，拿上菜刀便要去砍了那村主任。虽然后来被几个人拉住，但他仍然发誓要记住这仇恨。直到八年后，上面要修村村通水泥路，村里所有在院子外面的树都被推倒，他才想起，原来八年前自己因为树还与人生过怨。

……

他的灵魂看着面前这个人，过筛子一样过着他曾经那些狂妄的理想和肮脏的心念，他发现，他曾经发誓不得不报的那些仇恨，已经不值一提，他还发现，众人曾经认为离了他就转不下去的单位，仍然运转如常，而那些坚定支持自己的人，早已淡化了对他的情感。他又发现，他曾经自诩正义而看不惯的很多事，随着时间的推移，已经慢慢消散在了历史的风里，而他所鄙夷的、看不上眼的、默默奇的很多人都有了成就和地位。他的灵魂扫视一周，唯独自己，像一个笑话一样被他的那个时代所遗弃。

他还想回过头去好好看一看，看一看在将近三十年的时间里，面前这个家伙都有什么事儿能拿得上台面。然而，空空如也，全是云烟。这时候他极为懊恼，懊恼他为何不能够早一些清醒，为何要被“贪”、“嗔”、“痴”蒙住了双眼，为何要让乌七八糟的东西在心里占据很多年。

这时，他回过神来，清楚地看着面前这个人，他对他的评价尤为客观，优点：一二三四；缺点：一二三四；有的：一二三四；没有的：一二三四；能追求的：一二三四；该放弃的：一二三四。这便是人间清醒，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清清楚楚，一目了然。

睡醒，张海潮一滚身从床上爬起来。此时太阳偏西，院墙外的一颗大树树荫正遮在窗子上，有仅能抖动树叶的微风通过窗子透屋吹过，加之院侧有穿村而过的河水，使得屋子里变得凉快。屋外，除了早已习惯的蝉鸣，再没有别的声音，没有汽车发动机的声音和摩托车排气管的嚎叫，村子里很静。张海潮坐在窗下的写字台上，拿起一本书来读，这时，他意识到，虽然没有曾经追求的楼房和轿车，但这种不焦不躁的日子却是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