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长途软卧
这是一张长途软卧车票，五百多块钱。可能是旅游淡季的缘故吧，卧铺车厢里的乘客并不多。骆飞掏出没有芯片，且电量不足的手机，按照电子车票上的号码找到了自己的床铺，小心翼翼地走进包厢，坐在包厢里，静静地等着，直到火车缓缓启动，也再没有其他的乘客进来，才缓缓松了一口气。包厢里只有他一个人，在乘务员来叮嘱过乘车注意事项之后，他轻轻关上了包厢的门。
火车逐渐加速，在黑夜里轰隆、轰隆地前行，越开越快、越开越远。骆飞的大脑里如同火车的车轮一般，开始了一轮又一轮紧锣密鼓地盘算：如果学校里的老师足够细心的话，大概会在晚自习时发现他既不在教室里，也不在宿舍里，甚至是根本就不在学校里。那么，校方大概会在晚上八九点钟的时候通知他的父母。父母得知消息后，第一时间一定会认为他是去网吧玩游戏了，会立刻集结亲近的邻居或朋友去网吧找他。先是他以前最常去的那几家，再是远一些的。他曾经藏身过的网吧遍布整个城市，有的甚至在郊外，这一大圈找下来，就算是五六个人分头去找，起码也得用上一个通宵。天亮以后，家人可能会去报警，就像之前那样。片区派出所的民警早就熟悉他家的情况，以前出警找他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每次都毫发损地把他从网吧里带出来，次数多了，民警们也都懈怠了，所以若不是他离家超过24个小时，基本上警方都不会出洞了。那么24小时之后，警方可能会协助他的家人翻查城市里各家网吧的登记信息，继而会排查到火车站。他们一旦登入到火车站的售票系统，立刻就会查到他的信息，以及他通过身份证购买到的这趟火车的车票，和他即将到达的城市。不过，这一套流程下来，最快也得是明天傍晚了，而他所乘坐的这趟火车将会在明天正午到达车票上的终点站城市。而且，他不会等到终点站再下车，为了保险起见，只要天一亮，他便会在中途的某一站下车。一旦下了火车，他就有了大把的机会让自己消失在另一座隐秘的城市“森林”里了。
想到这里，骆飞的心里稍微放松了一些，他没有想到自己的出走计划竟然进行得如此顺利，犹如天助。然而他的忧虑并也没有完全消失，他正在经历的一切都是他从未经历过的。他不知道自己将要到达一个怎样的地方，遇到怎样的人，展开怎样的生活——他真的逃出了囚禁他的“牢笼”吗？他要去哪儿？又为什么活着？前方到底是光明的还是黑暗的？世界到底是光明的还是黑暗的？这些一直困扰着他的问题他统统都没有答案。他心绪不宁地坐在火车包厢里，看着窗外灯火辉煌的都市渐行渐远，许久，才站起身，再次确认了一下自己的床铺号码，关上包厢的灯，在黑暗中爬到上铺，蜷缩着躺下，听着车轮与车轨之间互相摩擦发出的持久的、不间断的轰隆、轰隆的声音，慢慢地闭上了眼睛，让自己的身体随着火车的节奏微微颤动，朦朦胧胧之间，他仿佛睡着了，还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自己正摊开着手掌，在一个很颠簸的地方数钻石。很多很零碎的钻石，有各种的颜色，红的、黄的、绿的……大大小小的，散在他的手掌上，一颠簸便直往四个手指缝儿里钻。窗外没有风，但是有很多沙丘，大概是在沙漠里，他颠簸着，钻石们也颠簸着。有那么一刻，他想要合起手掌护住钻石，但同时又很想要把它们数清楚，于是他继续摊开着手掌，不停地扒弄着。他知道钻石很珍贵，但似乎失去了也不会很心疼……突然，周围变得混乱，不知是谁从他身边匆匆走过，一不小心碰到了他托着钻石的手臂。一些钻石从他的掌心跳了出来，掉在地上，蹦溅到四处。他看见一颗鲜红的钻石滚进了地板的缝隙里，还有几颗白色的、黄色的滚到了后面的沙子中……混乱过去了，他仍旧坐在老地方，摊开着手掌，看着散落的钻石犹豫不决，应该去捡回来吧？至少可以捡回来几颗，可是，如果混乱再次发生，他这样弯着身子会不会又被碰掉更多？他痴痴地看着掌心里仅剩的几颗钻石，虽然有点不情愿失去，可心里又非常非常地清楚——就算这会儿捡回来了，不久之后也必将会再一次失去，一次又再一次地失去，注定休止地失去，失去，再失去！终于，他还是平平地摊开着手掌，既不捡回丢失的，也不攥住剩下的。周围有人在看着他，指指点点，却也都不理睬那些掉在地上的钻石，全都只是忧心忡忡地盯着他和他的手掌，欲言又止……再后来，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梦里的他竟然不再想失去了，甚至是希望能够捡回那些已经失去的，可是已经太晚了，而且他怎么也找不到口袋，怎么也合不拢手掌，他的手指已经僵硬，就只能那么平平的直挺挺的伸着，任由命运一次又再一次的颠簸，就连自己都搞不清楚到底是痛还是不痛。
应该是痛吧，他醒了，再也睡不着。
奔驰的火车已经载着他离开了那个让他厌恶已久的城市，此时此刻正高速地行驶在一片黑乎乎的，边尽的田野上。窗外不再有城市耀眼的繁华，大概是阴天的缘故吧，看不到一颗星星，天空和大地连在一起，呈现出一片浑然一体的漆黑。
骆飞睁着眼睛，仰面躺在黑暗中，任由思绪把他拽回到了第一次进入电子网络虚拟世界的那一天——初中二年级下半学期，也就是在他十四到十五岁的那一年里，他不是沉浸在网络游戏的世界里，就是奔波在想方设法进入那个世界的路上。
他第一次进入网吧的那一天是个大晴天，空气清新，绿树成荫，但是，他并不开心。因为期中考试的卷子发下来了，他的成绩很不理想，一想到晚上回家后，爸爸妈妈那对拉得很长很长的脸，他的心情就不好，很不好。所以，下午放学之后，他并没有立刻回家，而是一个人在街上游荡，咒骂着这个世界，竟然没有一个可以让他清清静静容身的地方。他认真了，也努力了，可是成绩还是比别人差，别问他为什么，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从小学的时候开始，他的成绩就不如别人，三年级时，他语文９0分，数学９１分，全都在九十分以上，可是在班里的排名却是倒数的。从那时起，班主任老师就开始频繁地找他妈妈谈话，妈妈变得日益焦虑，家里的争吵增多了，他要做的作业增多了，要上的补习班也增多了。
那天，他又一次拿着非常不尽如人意的成绩，心里万分沮丧。他觉得很累，太累了，真想找个没人的地方藏起来，神不知鬼不觉地死了算了。他早就知道自己是毫希望，根本不可能有任何机会在人群中名列前茅，可他还是得硬着头皮坐在教室里听课、做题、考试！他一边咒骂着学校、咒骂着考试、咒骂着整个世界，一边朝着一个他从没去过的方向走着，走着，走着……
忽然，他脚下的道路一转，在一条倾斜的小巷尽头，一间旧网吧出现在他面前。毕竟是一个可以歇歇脚的地方，所以，那天，他就那样一路骂骂咧咧地踏进了网吧的大门。
这间网吧从外面看起来有些陈旧，门脸和招牌上都落了厚厚的一层尘土，一副很久没有人打扫过的样子，但是里面的装修风格却是相当前卫，走在里面好像是进入了一个幽暗的异次元空间。
在前台服务人员的要求下，他在表格里填写了一个瞎编的姓名和学校，还在旁边的柜台上买了一听冰凉的可乐，一边喝着一边走进里面，特意挑选了一个明亮的靠窗的位置坐下来。后来想起来，那位置简直是傻极了，不仅显示器的屏幕反光，而且只要从街角远远地一眼看过来，任谁都能轻轻松松地看到他。还有，那天他竟然还穿着一件醒目的红色外套，自己主动拉开了半掩的窗帘，十分鲜艳地坐在透明的大玻璃窗前。唉，第一次嘛，谁还不犯个傻，只是那真的是一家很不的网吧，就那样简简单单地被暴露了。
他记得，那家网吧里没有什么异味儿，安静、整洁。他坐在一台已经打开的电脑屏幕前，靠着柔软的座椅靠背，带着大大的耳机，阳光从他背后的玻璃窗照进来，在一大口冒着气泡的可乐下肚之后，他打了一个冰爽的响嗝儿……
在他面前的电脑屏幕上运行着一款叫做《魔神大陆的游戏，看得出网吧里的人多半都在玩这个，想必是当下最风靡的游戏。他早就忘记了自己进门前的郁闷，身体不由自主地前倾，调整了一下座椅的位置，左手正了正耳机，右手很自然地放在鼠标上，轻轻地晃动鼠标，屏幕上一支闪动的宝剑立即灵敏地相应起来，跟随着他右手的晃动在屏幕上划出一道道飘逸的痕迹。
游戏的登入界面是一条暗流涌动的小河，幽暗僻静的水面下时不时显露出诡秘的玄机，可是当你定睛细看时，一切却又变得平静奇，这种神秘的氛围使人很想要进去弄个明白。
骆飞把屏幕上的宝剑指向了“登入”按钮，然后食指轻轻一敲——霎那间，屏幕上五光十色地翻转了起来，在一段雄伟的音乐声中，一道巨大的蓝色环形魔法门显现出来，那奇异的蓝光缓缓地浮动着，向四周飘散，在魔法门的中央隐隐约约地，仿佛能看到另一个世界的景象。他怔住了，仔细端详了几秒，好奇心驱使着他毫不犹豫地把宝剑指向魔法门的中央，随着“啪嗒”一声的鼠标点击，他“嗖”的一下子便穿过了那道流光溢彩的大门。
那道门，便是现实与虚幻的交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