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院子里被一盏煤油灯照的通亮,沈禄福很想能借机出去,撒娇道:“俺亲哥,你不懂,晚上鱼都要出来游到岸边找吃的,白天太阳晒的都往深泥里扎,哪里还能捉的住,出溜出溜地。”他哥突然训斥起他来,道:“你小子不学好,出溜出溜的那是泥鳅,你脑袋里想什么呢,晚上能看见抓么?能不出去溜就甭出去。”
沈文盛熄灭一亮一灭的烟袋,拍着桌子喊道:“禄福,那里都不准去,随俺到磨坊,俺央求着排队,得把二百斤(注:一百二十斤等于一石)豆子磨成面,赶紧到县城集上卖掉换钱攒着,镇里都啥情形了,地主李拱月憋着霸占河滩地,地主刘凌志憋着涨地租,都瞄上浆水河两岸土地,咱们得赶紧用钱把地买下种粮食,古话说手里有粮心里不慌,地是咱家的得多省心,省得到时全家大小都喝西北风。沈师范晚上去偷偷砍树,捡着粗的砍,咱再找熟人估价卖掉。”沈师范道:“爹,为啥晚上砍树,黑咕隆咚的看不见砍。”他父亲黑着脸道:“你咋连你弟弟都不如,白天砍树不给地主瞧见,咱的树长在租的地主地里,他心里怎么能让咱轻易砍掉。”
沈禄福追问道:“爹,咱家偷偷砍树,树桩子树根不都留着给镇里人看见?人家照样觉得咱把树给砍掉不妥。”沈文盛停下烟袋训斥道:“那不相同,只留下个低矮树桩不扎眼,你个熊孩子咋啥道理都不懂,你哥一人刨的动树根吗?”沈师范道:“不如俺去找买主,谁看中直接让人砍走,省得树躺倒拖回家麻烦。”
沈禄福嫂子白草芝劝阻道:“爹,晚上不要让沈师范去冒险,害怕地主眼馋咱砍自家树再给咱使毒计,咱们事先找好买主,让买主悄无声息锯掉,免得让地主或者是镇里人看见眼馋使绊子。”□□涨痒憋闷的小青年沈禄福一心想到田婶家撒欢,如果上半夜出不去,那后半夜等一家子都睡着再出去,瞅着月亮升到正当空,他非常担心田婶等的焦急,若是说好去却没去,往后再见面就不好跟她解释。他哼哼唧唧爬上炕,后半夜他爹躺在炕沿外边挡着,还没翻几个身就被他爹训斥一顿,更别说跳下炕拨门闩出去。
磨坊在半山腰靠水力带动磨盘,距离浆水镇四里地。四更天沈文盛在前面背着手,领口里插着灯笼,沈禄福在后头紧跟着推着独轮车,一边一百斤绿豆一点不轻松,以往转眼就到今晚却觉得在路上走了三年,又渴又累小青年的意志一点点被消耗,汗珠噼里啪啦往下掉。磨坊里热闹的很,蔡乾顺是磨坊老板蔡亨通的儿子,自从开起这间磨坊,一家子在镇里住着宽敞房屋吃香喝辣,平常两口子都不来磨坊干活,只派儿子和一个伙计蔡乾解看着,俩人住在磨坊旁边的小屋内,沈禄福以前曾来找蔡乾顺玩,晚上吹掉油灯几个人叽叽喳喳有说不完的年少胡话瞎话。
蔡乾解长着两条细麻杆儿腿,是蔡乾顺的堂弟,但不是他伯父亲生的,而是续娶的婆娘带过来的孩子,蔡乾解跟蔡乾顺挺玩的来,遇见生人蔫头耷拉脑不说话,但是手脚极其麻利,头脑精明着呢,不用拨弄算盘,多少粮食加工费该是多少换算成麸皮能精确到几两几钱,是蔡乾顺最好的帮手。
沈文盛老远听见磨坊里磨盘吱吱的转动以及水流冲击叶片发出的“咔哒,咔哒,咔哒”声,每回看见都很兴奋,一直想在临小溪的山间鼓捣出这么个玩意,挣钱不说还省心。看上去比同龄孩子聪明的蔡乾顺站在磨房门外瞧见沈禄福推着车来,眼睛忽闪忽闪的跑过去趴在沈禄福耳边道:“俺刚在县里见识着济南来的老娘们,骚的很,要不要哥带你去认识认识。”沈禄福停下独轮车欲言又止道:“这事俺不能说。”沈禄福微微笑着心里想起田婶,琢磨哪里的娘们这么骚,能比田婶骚吗?俺已跟田婶好过,你啥也不知道么,你就是个嘴上过过瘾,他这么一想,灌注在手臂上的劲道消失大半,距离磨房还有十来步的地方,独轮车来回晃的厉害,蔡乾顺急忙帮沈禄福卸下豆子,将一整袋的豆子扛在肩上往磨房里走,指挥乾春清空料斗,将半袋子大豆倒进料斗。
老人都说浆水镇可是一块风水宝地,山清水秀,人杰地灵,春秋时期赵国贵族特意到这个地方避暑,现在还遗留赵襄王在此地避暑的栓马桩,周遭土地盛产莜麦,莜麦做酸汤面最好吃,浆水镇的酸汤面浆水人顿顿吃不够。当年李自成兵败之后,部下孙準驻扎在浆水镇一带,打算从此地聚拢残兵败将与清廷抗衡,从这里往北京城,骑快马只需要两天两夜。老人都说浆水河下埋藏着闯王的宝藏,往南一直到湖北,沿路都埋藏金银财宝。
人都爱花钱,尤其是有钱人,没有人离得开钱,沈文盛却是例外他不爱花钱,家里有米有面吃饭问题解决掉,那钱不是太大问题,镇里转悠花不了几个铜钱,卖掉粮食把钱攒起来买地他就很满意。
沈家人勤奋天帮忙,去年收成不错,沈文盛家交掉地租,留下明年口粮,地里多收获两千斤豆子,直接在镇里卖豆子价格低,拉到天津去卖能多卖出几块,但来回路途远,加上车马住店钱反而赔钱,沈文盛打听好几天,听说今年襄城县有家铺子收豆面,价格比起豆子来,一千斤豆面能比单买豆子能多卖出两块银元。
每年夏末刘地主都会派人来要三百八十斤质量上佳新小米,有零有整,他家用来熬小米粥是祖上的惯例,不算在地租里,沈文盛每年都脸上堆着笑意事先预备下最新碾好的四百斤小米,等着地主刘凌志派长工来取,地主从不拖延,总是很准时派长工来取走小米,沈文盛家剩下八百多斤谷子,碾成米刚够全家整年喝小米粥,每到谷雨播种想到刘地主一家老少白吃他家一个汗珠摔八瓣辛苦种的小米,沈文盛打心眼里不愿意再种谷子,但是他家也要喝稀饭,小米养人离不掉,便每年都在河岸好地里勤快种上三四亩。
风调雨顺的好年头,地里面种啥都收,小麦、谷子、高粱、黏米,薯类、豆子、荞麦,只是产量不高。沈文盛家种的十几亩地广种薄收,靠天吃饭,当地虽靠着日夜不停流淌的浆水河,却鲜见水浇地的习惯。沈文盛家祖宗租来五晌地,其中二十多亩地是分租给同族兄弟,帮他们种出口粮来,有时给租钱,有时不给,是老沈家祖上传下来的规矩,照顾同族最穷的亲戚,别让他们饿死,但从前两年开始,他们都被沈文盛要求交租,没有银钱就交粮食,一切像地主家看齐,沈文盛催他们交租时候表情严肃,一丝不苟。
沈文盛是镇里租地主地最多的,他常埋怨人手不够,小儿子只能顶半个人用,半大小子贼能吃粮食,他家租着地主家地的原因,白面不能随便吃,不然地主听见看见必然趁势加租,因此沈家吃白面都是逢年过节有数的那几顿,另外每年磨小半瓮白面偷着吃。很多时候因沈禄福猛吃猛长,沈文盛挂在脸上笑像哭一般,看着他蹭蹭长的小腿即高兴又不高兴,孩子长身体死命吃粮食,是家里的沉重负累,高粱面虽然贱,吃多了家里也心疼。小孩子不顶事家里得雇人,农忙雇人的工钱自然是粮食,来帮工的都愿意要小米,小米是浆水河两岸的硬通货,有时比银元管用,对穷人来说那是零散的银元,从小米缸里挖碗米换四个馍馍,换两块豆腐,再从面瓮里挖碗黑色白面去小卖铺,平常油盐酱醋等缺小钱的事基本也能解决。
鸡叫三遍的时候,沈文盛家的二百斤豆子磨出一百四十斤豆面,剩下的麸皮照老规矩归磨坊抵加工费的钱。机灵的蔡乾顺找出个口袋,把麸皮装满递给沈文盛,殷勤道:“叔,加工费不要,都是乡里乡亲,这点忙算个啥,往后有事说话。”沈文盛笑道:“占你家便宜使不得,麸皮本来该算作加工费。”
蔡乾顺很勉强推脱道:“啥事使得使不得,叔,俺们家每天加工那么多,不在乎这么点,叔拿回去即便将来需要麸皮养牲畜,让沈禄福直接拿口袋来装,都是小意思。”
得了便宜的沈文盛满面笑容道:“既然是盛情难却,叔谢谢你家,得空来俺家找沈禄福玩,愣着干啥,快去装车。”
蔡乾顺帮着沈禄福把豆面均匀分成两袋绑在独轮车两侧,麸皮放在中间最前方,沈禄福匀足满身力量,推起车往家走,感觉比来时候轻巧,他想路过田婶家门口,让她看看前晚在她身上耍闹的男人满身腱子肉,蔡乾顺在后面叫喊啥,沈禄福没听清楚,大概意思是路上注意安全别翻车。
早饭时辰俩人到浆水镇大街,沈禄福推车沿着田正满家转悠一圈没看见田婶开着门,只得闷闷不乐推着独轮车到家,累得几乎虚脱,躺在炕上不动弹,叫唤他两声,沈禄福听见也只是有气无力的翻翻身,嫂子轻轻替他脱鞋,依稀可见脚底磨破泡,脚底板前脚掌下面两个亮晶晶大泡闪着光亮,一股年轻人特有臭味道弥漫着男人汗味或是脚臭味,或者都有混合在一起。
嫂子从针线盒取来针线,要替他挑掉脚上亮晶晶的水泡,沈禄福怕疼翻身猛坐在来,扳过脚底看看,认真对嫂子道:“嫂子,不碍事不用挑掉,等它瘪掉就不再疼了。”
说罢,躺在炕上原地转个圈,俩脚冲着炕里去。嫂子收起针线有些担心的说道:“现在不挑破让泡流出脓水,过两天脚底会疼得钻心,到时候你不能走路俺可不管,你现在是家里的重要劳力,俺不管你谁管,爹暗地了都夸你,你哥未必有你有劲,能把二百斤粮食一气推到磨坊。”沈禄福闭着眼没搭话,心里猫抓似的难受,他在心底默默想田婶,琢磨着田婶会不会半夜来沈家门外等着,假如是那样,给人看见可咋办,越想心里越着急憋屈害怕。
沈文盛在外屋舒展眉头心里喜滋滋抽着烟,桌上碗里摆着四、五个黑亮的高粱面窝头,硬硬梆梆,窝头吃多扎胃,适合当半大孩子的零嘴,一块块掰着吃解馋。沈文盛家每天早上淘小米喝小米稀饭就着腌萝卜条咸菜,干粮是掺豆面高粱窝头,有时候是米面或苞谷面窝头,只要肯做活随便吃。
沈文盛把麸皮从独轮车上解下来,琢磨揣上粗面和新鲜野菜蒸窝头尝鲜,剩下麸皮送给穷亲戚,多少能管些用,又琢磨要不要去浆水河畔打些粗壮芦苇,冬天农闲着编芦苇席,把炕上席子都换一遍,现在割芦苇时节最好,镇里芦席要十个铜钱一领,实在太贵,自家编编不需要三四天。他仍然有些劳累,吸了顿烟并未减少多少疲劳,双腿膝盖隐约疼痛的更厉害,吸着鼻子忍着痛站起来冲着老八仙桌敲打烟袋锅,猛听见沈禄福在里屋像野狗似的吭哧叫声,撩起半截门帘,对着趴在炕上扭动身子像个大泥鳅的沈禄福指指点点,斥责道:“孩子到底还是没劲,一点都不如俺,俺像你这么大年龄的时候,都是一百斤一百斤扛着去磨坊,年轻人哪里缺力气,出力气才能长力气么,今天扛五十斤锻炼锻炼,以后扛一百斤都不算啥,你看看人家蔡乾顺,懂礼貌,尊敬长辈,天天替大人看着磨坊赚钱,忙里忙外哪里都不去,做事不叫苦不叫累也不吭唧,他爹娘得省心赚钱哩。”李棉子挡着责怪沈文盛道:“他还是个孩子,身子没长全乎,咋能这般使唤他,当爹的咋不会心疼孩子,乖孩子,快吃饭吧,你和你爹一人一个白面馍。”
话音未落,院里已经站着俩人附耳低声嘀咕,什么样的不速之客喜欢吃早饭的时辰来让人不痛快?算卦的,催帐的。不错,来的就是盛气凌人地主刘凌志和狗仗人势账房暴四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