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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山无限好,犹道不如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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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薄雾熹微,王府山间百花暄妍,鸟鸣啾啾,洛涵徘徊山间,采撷了一大捧凝露的栀子花走进西纱橱,倾羽目见含笑道:“好香的栀子,只是这阁中是不适宜放太多鲜花香果的,容易折煞了美人气。”洛涵巧笑道:“这间屋子素雅简洁的很,抬眼望去,简直有如雪洞一般,哪里来的美人气?”倾羽道:“从前我听一位词人发过牢骚,她在词中写到:卖花担上。买得一枝春欲放。泪染轻匀。犹带彤霞晓露痕。怕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云鬓斜簪。徒要教郎比并看。我就想着,你生的这样倾国倾城,我走进这屋子立时就可以注视到你的美貌,可是如今你摆了这样多优雅馥郁的香花在室中,我难免要分心去欣赏这些花儿了,可不就是折煞了你的美人气么?”洛涵含笑捶他。倾羽道:“说正经的,今日我想带你去探望一下梅大人,他救了我们的性命,不知如今他好不好?”洛涵轻笑颔首。

倾羽走近梨花树下备马整治行装,想起已多日未与梅落鸿相见,不知如今他景况如何,若教他知晓梅大人为了相救自己,拱手让出救命的解药,不知他会不会深恨自己。他心绪缭绕携上洛涵打马往梅府奔去,走近浣花溪时却见一骑枣骝马正疾如飓风朝花溪香径驶来,倾羽触目凝望,才见来者正是梅落鸿,当下勒马驻足道旁默默等他,却见梅落鸿腰悬一剑,一袭白袷衣在风里轻扬,威风凛凛向前奔驰,倾羽轻笑道:“梅大哥。”然而梅落鸿更不答话,当下立马北风中,挺出长剑伫立倾羽面前,一双星目泛红的几欲逸血,英气逼人凝望他,倾羽吃了一吓,悄声道:“梅大哥。”梅落鸿凄伧颔首,仰面长叹一声,道:“倾羽,父亲在家中病魔缠身多日,生命已经奄奄一息,我丢下爹爹来寻你,是有些话想要向你问个明白。”倾羽温声道:“大哥有何疑惑尽管说出来,倾羽一定知无不言。”梅落鸿道:“那一夜父亲在山穴中遭难,是与你在一起的么?你指点山中那妖妇伤害爹爹,害的爹爹身中千机魔兰的蛊毒,还夺取了他的解药,可有此事么?”倾羽忧郁道:“那一夜我遭遇那妖妇的迫害,被困在山穴中,又遭受到千万只金蝉的咬嗫,每时每刻都痛不欲生,许多事早已记不清了,我只知那一晚梅大人拼死救了我们,并好心地将魔音娘子赐予他的解药赠给了我与洛涵,这才挽救了我的性命,可是那时我昏厥不醒,这许多事我是今日才得知,倘若知道接受大人的解药会伤及他的性命,我万万不会领受的,如今大人因我而深受苦楚,我深深地懊悔。”梅落鸿悲愤道:“亏你还能记得是爹爹救了你的性命,爹爹不顾蛊虫噬心的痛楚,舍命救了你们,可是你在山穴中却一再怂恿魔音娘子伤害爹爹,让他身中千机魔兰之毒,再夺取了他的解药,教爹爹只能身受魔兰噬心之苦悲痛而死。”他悲郁道:“想当初在京师初遇你时,我原以为你是个深明大义的好男儿,我与你义结金兰,发誓要与你做一生一世的知己兄弟,可是万万不曾想到你竟是这样的自私自利,阴险狡诈之徒,他是我爹爹,在你们联手迫害他时可曾想过,倘若他不幸遇难,我会多么伤心。从前你深陷危难时,我可以为你赴汤蹈火,付出生命,可是你今日竟而为了一己之私便要害死我的父亲。”倾羽悲痛道:“大哥,在我心中一直视你为与我悲喜与共的知己,你所说的一切只因我实在有不可言说的苦衷,那一夜,我身受万虫咬嗫,痛不欲生,生死难料,对于山洞中发生的事全然不知,伯父因我而身受危难,我后悔莫及,倘若以我的性命可以换取伯父的命,我宁愿一死。”洛涵打断他的言语道:“大哥,梅伯父的解药是我接受的,我眼见倾羽受尽苦楚,性命垂危,一时情急,接受了伯父的解药,大哥应当仇恨的人是我,倾羽并无过错。”梅落鸿却全不理会,悲郁道:“倾羽,如今一切都不可能了,是你害死了我爹爹,这份仇怨,我今生今世都无法忘记,我梅落鸿今日与你割袍断义,从今以后,我们相逢便是路人,若在人海中,我们再重逢,你需为我退避三舍,你走山路,我便走水路,我们山水不相亲,但愿今生今世我们永不会再见。”他抽出寒月宝剑狠厉往衣袂间掠去,剑光闪烁处已斩下一段雪色襟袍,狠心掷在地上道:“我们今生兄弟之义有如此袍,残襟莫续,我梅落鸿今生与你恩断情绝。”他言语未尽已悲痛难抑,泪痕潸潸溢满面颊,方才在斩襟袍时,因不留心刺伤了臂膊,那白臂处血痕淋漓零落襟带,他胸中痛的犹如万箭钻心,策马回身扬鞭而去,倾羽悲恸唤道:“梅大哥。”他催马向前,解下袖中绢帛为他轻轻裹缚伤处,悲恸道:“我明白大哥心中的苦楚,我伤了梅伯父,罪不容恕,大哥不愿见我,我自然会识趣地避开,我们中国有句古话叫: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纵然我与大哥此生不再相见,无论身在何地,我都会衷心为你祝福,愿你一生长安,幸福顺遂。”他由怀袖中摸出一只血玉梅花酒盏,送与梅落鸿道:“这只玉梅酒盏我原本做了一对,想到大哥你性喜饮酒,因此每回邀你出游时,我都要将这一双酒盏带在身边,想要随时随地都可以与你把盏共饮,可是如今都用不上了,我想要将这只酒盏送与大哥,等待有一日你待我的仇怨消泯了,我们再把盏对饮。”梅落鸿凄恻苦笑,接过酒盏揣进怀中,策马扬鞭而去。

倾羽凄恻难言,洛涵道:“你放心,大哥是此刻太伤心了,才会对你说出那些狠心的话,总有一日他会回心转意,明白我们的苦衷,原谅我们的。”倾羽道:“从前我以为人世间最脆弱的是生命,如今才明白,世间最脆弱的是人的感情,人世太多的是非纷扰,我们沉沦其中,永远也逃脱不掉,心爱的知己,生死与共的兄弟,在世事风波面前,轻易就可以分崩离析。一切都是我铸成的大错,我害了他的父亲,父母之仇,不共戴天,大哥可以轻易放过我,已是莫大的仁德,至于我们今世的兄弟情也要荡然无存了。”他黯然叹息道:“在这世间我唯有大哥这一个朋友,可是如今他深恨我,生命是一条孤寂的路,这一点我最有体会的。”他抬首望向远方,见那香径上的孤影早已消失无痕,不由地无限怅惘,回眸间蓦然见到香径旁繁花丛中生了一丛浓翠馥郁的相思树,因想到明日是父亲的忌日,遂面对洛涵道:“咱们改道而行吧,后日是爹爹的忌日,他生前最爱饮杏花村的灵舌酒,我想要赶到杏花村去为爹爹沽两壶酒来,祭到他的坟前。”洛涵会意,当下随倾羽乘马往东京城酒肆缓缓行去。在沽酒归来时,蓦然见到一个熟悉的背影悄立枯松后,洛涵伫立半晌,不由惊奇唤道:“爹爹。”倾羽惊疑回首,果见官家孤身坐在石桌旁落寞饮酒,桌前摆着几坛灵舌酒浆,他上前躬身道:“官家。”赵祯回眸一瞥,淡淡道:“倾羽,洛涵,你们也在这里。”他意味悠长凝视倾羽道:“听说前些日子你在青枫山下遭遇到一个妖妇的迫害,不幸中了她的金蝉蛊毒,又遭受到蝉蛊的咬嗫,如今伤处可好些了?”倾羽道:“谢官家牵挂,一切都好了,只因后日是亡父的忌日,故而倾羽想要过来沽两壶清酒,祭到亡父的灵前。”赵祯道:“我也正为此事而来,屈指算来,大哥离世已经两年了,这些年月,我一直十分思念大哥,想起昔日7与大哥花下对饮,水边弈棋,可是如今只能独酌,心中不胜辛酸,人生最难得的是拥有一位知己兄弟,可是如今我已然失去了,生命越走越孤单,而今除却孤自饮酒,我不知人生还能有什么趣味。”洛涵闻声悲郁道:“爹爹。”他踉跄而起,连绵不绝地恸咳,忧郁道:“洛涵,你随爹回宫去,你的母妃刚刚过世,你怎么可以随意跟从男子外出闲荡?我遵守大哥的遗托,已经收倾羽为养子,在世人面前,你们就是一对兄妹,如此成双入对地在御街游荡,教世人瞧见,岂非要笑话我们皇家无伦理尊严?”倾羽道:“请官家恕罪,洛涵这些时日是为了照顾我,才会离宫不归,官家放心,倾羽会尽心爱护公主,守护公主名节,绝不会做任何越礼之事。”赵祯沉声道:“倾羽,你是大哥唯一的孩子,朕一直对你寄予厚望,少年男儿当英武有为,朕希望你日后多将心力放在武功政务上,至于宫帏之事你莫要再插足了。”赵祯轻轻一瞥,漠然走过他身旁,眼角的余威犹如一道刀光刺入他心腑,刮的他脊背阵阵发凉。洛涵见他醉意微醺,步履踉跄,实不放心他独自回宫去,遂辞别倾羽道:“我陪爹爹回家了,日后有时机我们再见。”倾羽胸中莫名的一阵刺痛,淡淡苦笑与她相别。回首瞥见石桌旁承载满满的灵舌酒浆,黯然道:官家愤怒的连桌上的酒浆也忘记了,他究竟为何忽然憎恶于我,只因我与洛涵亲近么?自从湘妃娘娘去后,官家性情大变,日日心伤憔悴,患得患失,对身边的亲信猜忌不断,难道我也曾做了什么越规之事惹他愤怒了么?他茫然惆怅,迷惘不得其解,捧起两坛酒浆慢慢往香径踱去,倏然间一群白衣侍卫策马而过,挨近石桌旁忽然止步,那当首一个白衣公子神姿旖旎,持剑下马,飘飘然行到石桌前道:“这哪儿来这样多的渣水臭酒罐子,敢摆在小爷面前,酒保,赶紧抱出去砸了,容小爷清清静静地在这里吃酒。”倾羽远远的瞧见鹿啸尘在此撒疯,禁不住上前劝道:“鹿公子,这可是官家的酒浆,官家性喜饮灵舌酒,特意买来命我带回宫里去的。”鹿啸尘闻声狐疑地缩手,回首面对倾羽揖礼道:“严兄别来无恙,听说严兄近来时运不利,时常妖魔鬼怪缠身,晚间上青枫山时可以遇见白狐鬼怪,还逢见了一个丑陋妖妇,在青枫山下又遭遇到虫蛊咬嗫,险些丧失性命,如今见严兄精神奕奕,显然早已平安无恙了,啸尘闻之不胜欣慰。这捉鬼降妖之事向来是我鹿府最擅长的,任他何方妖魔,纵有千般诡计,愚弟也定能让他现出原形,严兄若有兴致,愚弟倒很喜欢跟随你到王府坐坐,愚弟保证不出一日定能将您府上潜藏的妖魔鬼怪降除殆尽,让严兄病体无恙。”倾羽哂笑道:“你既然有如此本领,眼前便有一群妖魔小鬼,你何不尽快除去,容熙王府清净无尘,向来只有神佛降临,哪里会有鬼怪,倒是鹿公子的太师府要万分小心了,当心成群的魑魅魍魉潜藏府内,折了太师府的王气,这不,青天白日之下便有人瞧见鹿公子带着一群白无常出山了,鹿公子既有通天彻地之功,您身后的这群白衣小鬼何不尽早除去?”那群侍卫闻声愠怒异常,相互喝问道:“这小子在骂我们是无常小鬼呢!”当下一群侍卫摩拳擦掌抽出剑锏便要与之拼斗,鹿啸尘轻蔑一哂,道:“纵是我身后的这群白衣小鬼,只怕你也得罪不起,否则说不准哪天官家一道御诏下来,他们便要去索你的命呢。”那群御侍听了哄然朗笑,鹿啸尘道:“各位兄弟今日随我外出奔走委实辛苦了,大伙儿今日就想在这石桌旁吃一回酒如何?来人,将石桌上这些破酒罐子都给我砸了,腾出地方来让爷们吃酒。”侍卫听着心血来潮,蜂拥着围向石桌捧起那满桌的灵舌酒向地上掼去,鹿啸尘得意的心花怒放,捧起两坛灵舌酒便向倾羽胸前掼去,这出其不意的一举直击得他胸中如断魂裂骨般沉痛不已,倾羽踉跄俯跌在地,抽痛着连绵不绝地咯血,连带手中的两坛酒浆亦洒落满地。他愠怒异常,怒目圆睁望向鹿道:“鹿啸尘,你摔毁的可是我爹的祭酒,我与你无怨无仇,今日你竟敢带着一群毛贼在我面前肆意横行,那也休怪我无礼了。”他抽出腰间剑锏直往鹿面门刺去,鹿闪避不及,长剑掠过银冠斩落掉了一大片青丝,他疼惜莫名,怒目而视望向倾羽道:“你这混迹京师的小毛贼,道貌岸然的伪君子,竟敢削我青丝,我今日要你以命来抵。严倾羽,且好好享受你这条危命吧,你阴险狡诈,佛口蛇心,从前与了潺合谋秘制玉清丸害死了官家的孩子,逼得湘妃娘娘自戕,为了掩饰罪恶,又将这一切罪责推脱给梅兴言,你罪行累累,有一日官家若知晓你的恶行,必将你诛灭满门,凌迟处死。”严倾羽冷哼一声道:“我严倾羽一生行事光明磊落,日月可昭,我自认生平不曾做过一件恶事,纵然你要诬陷,告到了青天衙门面前,我也不会怕你。”鹿啸尘轻蔑哂笑道:“严倾羽,梅落鸿为何会恨你入骨,与你割袍断义,官家又为何会待你冷漠无情,这一切你还不明白么?你为报父仇,害死了湘妃娘娘,谋害了官家的孩子,事情败露,又试图嫁祸给梅兴言,你当真好有谋略,只可惜天道轮回,你做了那么多恶事,如今也终于尝到了苦果,官家仇视你,梅落鸿抛弃你,等待事情真相败露,世间万人都将唾弃你,到那时,你只能如蝼蚁一般活着,受尽世人的侮辱唾骂,年年月月,痛不欲生。”倾羽嗟叹道:“梅萼含清雪,孤标画本难,香中别有韵,清极不知寒,倾羽一颗精诚之心,发誓这一生绝不沾惹红尘污秽之事,纵然有一日世人误解我,抛弃我,辱我欺我,我也能够如寒雪中的红梅一般傲然挺立世间,倘若天道有轮回,也当先伤了你们这一群魑魅魍魉,若是让世间良善之人皆受尽磨难,而阴险狡诈之人逍遥法外,这世间岂非善恶不分,黑白不明,这样的世道又何需留恋。”这时人群中一阵骚动,当先一名侍卫呵斥道:“你瞧,这小子在辱骂我们呢。大伙儿,抄家伙。”倾羽正自懊愤不已,心道:我严倾羽再不济,也不容你们这群无赖之徒如此羞辱我。”他挺剑当胸,欲与那群蛮横之徒拼死一战,少顷,只见一阵明晃晃的刀光向头顶欺来,倾羽挺剑相护,与那群顽徒倾力相搏,虽拼死缠斗,但要害处依旧落下许多刀伤,不由懊丧道:果真不愧是太师府的看家护院,个个招式凌厉,剑法轻奇,想来我今日必将遭遇一场血战了,他目光迷离望向眼前潋滟若流水的刀光,使出解数与鹿府侍卫缠斗,须臾之间,又有数柄剑戟向胸前欺来,他无处闪躲,恍惚瞧见那剑戟刺入胸膛,他耳中轰鸣,身子剧痛难当,不由自主吐出几口鲜血,在濒死昏厥的瞬间,恍惚闻见鹿啸尘挨近身畔道:今日小爷只想给你一个小小训诫,倘若你识趣,便乖乖地带着你平芜苑的弟子离开东京城,终其一生莫要让我再遇见你,否则小爷随时可以结果了你的性命……”

在他茫然醒来时,已是烛尽夜阑时分,夏夜的雨珠如绣针般缠绵落入他身上,他凄凉卧在潺潺冷雨中,想起这数日里遭遇的种种苦事,想起官家临别时的话,不由地潸然泪下,他苦涩轻笑道:“我一个江湖浪子,本应该游荡人间,恣意潇洒地活着,今日却被囿于深宫里,尝尽人间千般苦楚,宫廷纷争,云诡波谲,无休无止,倘若能够从此抽身而去,隐逸江湖,实在是一件赏心乐事,又何必幽居在那座孤城里,沉沦在那无止境的红尘恩怨中……”

仲夏绵长阴郁的午后,倾羽走进父亲的魂冢旁,将两坛清酒祭到他的陵前,苦涩道:“父亲,倾羽过来看望你了,孩子不肖,辜负了您的遗志,这些年月,除却放浪人间,惹下一堆祸事,实在不曾做过一件为国为民的正事。我这一生也许只适宜做一个浪迹人间的江湖游子,醉酒天地间,与日月草木为伴,至于人间那些欢乐的景象,父母的爱犊情深,兄弟间的肝胆相照,这一切我是不配拥有的。”墓陵边仅有两名内侍负责看管洒扫,沉郁肃穆的碑陵孤零零伫立在夏木蓬蒿中,显着异常冷落凄凉。他这一生对于父亲的记忆浅薄而稀少,唯一令他刻骨铭心的,是那一夜爹爹卧在他身旁悲痛伤逝的情景。那段时光中,父亲仿佛已徘徊在伤痛与死亡的边缘,日日守着小山间娘亲凄清的荒冢黯然垂泪,多少回了,倾羽隐藏在相思树后,总能瞧见一个满鬓白发的中年相公形影相吊徘徊在小山间,守着山茶花丛中一座低矮的坟莹脉脉倾诉心伤,回顾爹爹生前与娘亲的一段情伤,总是苦难湮没了欢愉,离别多过相聚,苦泪淹没了久别重逢的欢欣,而他这一生日日沉沦在对娘亲的思念与亏欠中,未尝有一丝欢乐,或许深情的人注定这一生会多磨多难,孤独凄凉,父亲如此,他亦如此。他怅然嗟叹,耳中听得远处山寺的暮钟迢递响起,他不得不归去了,在越过王府后山时,他情不自禁望了望那湮没在芳草间一方低矮的坟莹,夏日草木丰长,娘亲的荒冢多日无人照管,早已碧草青青,他叹惋道:“父亲已经殁世两年了,娘亲的坟冢失去爹爹的照顾如今只剩下凄凉,她曾经为了这段情伤倾尽了心血,付出了年轻的生命,如今纵然离世多年却只能与爹爹遥遥相望,生生世世,永相别离,不知她今时永沉泉下日日夜夜苦等一个永无归期的人心中可痛,可悔,这世间命运错落的太多,一段无望的情缘除却为自己带来无止境的伤痛实在了无益处。人类的感情在世道面前那样脆弱,最终我们什么都留不住,如今大哥与我反目,官家深恨我,这一幕幕伤心事日夜在我的梦境中流连,幽居在那座孤城里,日日承受仕宦权臣无端的倾轧与迫害,早已使我疲惫不堪,不如归去,隐居田园,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看小园啼莺舞燕,小桥流水飞红,生命恬淡安适,这才是我一生所愿。”他临风伫立山间,望向山下那一片繁华喧嚷的紫陌红尘,忽然无比怀恋从前的岁月,冀望如伯夷叔齐那样隐居世外,远离尘嚣,那该是多么的惬意安然。他酸涩浅笑,回望身后那一座荒凉的坟莹,不自禁地泪雨点点,蓦然想起母亲生前极爱听的那一阙《归去来》的小令,于是摸出一支竹笛,在花丛间怡怡然吹奏起来,曲音清泠婉约,仿佛流觞月下的浅浅清泉,引得无数鸟儿驻足聆听,他触手托起一只绯翼蓝羽的小云雀凝视良久,目光望向彤云缥缈的苍穹,浅浅吟哦道:“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舟遥遥以轻飏,风飘飘而吹衣。问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归去来兮,生命当如这只轻灵的小云雀一样,抛开红尘束缚,自由翱翔天际,倘若人生能够如从前陶朱公,靖节先生那样隐逸江湖,躬耕南陇,未尝不是一种快乐。”这时忽而听得山下马蹄杂沓,倾羽触目远望,见一队官军手持火炬气势汹汹朝御街后鹿府行去,少顷,曲径间忽而现出两匹轻骑,凝眸望去,才看清马上来者竟是洛涵与耶律孤笙,洛涵作一身学士装扮,相随在耶律孤笙身边,一只柔荑却紧紧牵着耶律孤笙衣袂,彼此形影相随向御街行来,他错愕望着山下那一幕旖旎景象,茫然道:暮色昏沉,他们这是要赶往哪里去,那一日在杏花村,她抛下我悻悻跟随着官家回宫去,今晚却与别的男子这样亲昵,难道她果真听从了官家的教诲要从此远离我么?就在几日前,她还与我在山洞□□历危难,为了她,我甘心忍受万虫咬嗫之苦,愿意为了她忍受酷刑而死,难道我做的一切竟而抵不过官家的只言片语么?”他胸中一阵抽痛,惶惶然奔到山下挡住两匹青聰马的归途,抬首凝望马上来者,苦笑道:“洛涵。”她苍白的面容惨淡一笑,道:“倾羽,原来你在这里,你身上的伤可全好了么?”他惘然颔首,望向那青骢马的后背,见耶律孤笙的后裾飘萧如风,不觉十分惊奇,戏笑道:“孤笙,你的后背似有一只大鸟钻进去了,拱得衣袂如云彩一般飞扬起来了。”耶律孤笙快意朗笑,由衣袂后携出几只蓝雀鹰放在马鞍前道:“你果真慧眼如炬,我身后藏着大鸟也教你看出来了,这可是我陪伴洛涵辛劳一日才猎得的,眼见天色昏黑,我们饥肠辘辘,正要寻一个地方生火烤食,可巧遇见你了,想来今晚你是有口福了,留下陪我们一起食雀鹰吧。”他轻笑叹息道:“倾羽,你可是我此生最大的冤家,洛涵我忍痛让给你了,如今难得有兴致食一回鹰肉也要与你分享,你小子是三生有幸才会遇见我这样仗义的朋友。”倾羽嬉笑道:“我是前生站在风波江头为贫苦人摆渡一生修来的福气,今生才能遇见像你这样豁达的朋友。他轻笑道:“原来你们今日上山猎鹰去了。”耶律孤笙沉声道:“倾羽,难道你还不知么?昨夕晏王回京了,今日陛下在升平楼为晏王接风,朝中凡是有姓名的官吏都去了,晏王为人张扬跋扈,恣意骄纵,我并不待见他,今日宫中如此热闹喧嚷,我瞧着心烦,便带上洛涵外出散心了。”倾羽恬淡一笑,默默回顾洛涵,因想到前日遭遇鹿啸尘戕害的事,为害怕她察觉到自己的遍身伤痕,故强言推脱道:“在辽国草原上,这苍鹰的肉是要赏给逐猎时英武有为的青年的,倾羽无半分功劳,岂敢食小王爷的鹰肉,师父萧御风还在院中等我,我这就要家去了,有劳王爷代我照顾洛涵。”耶律孤笙轻轻颔首,竟不再挽留,任由他悄声离开。

他缓缓移步到槿花丛后,看着月光下的两人,耶律孤笙情意甚浓,将银网中那几只蓝雀鹰放飞了,摸出玉竹箫在月下奏出一首欢快的辽曲,那几只雀鹰亦相随着乐声曼舞盘旋,围绕他的衣袂上下翩飞,洛涵瞧着痴迷,欢欣笑道:“我早就知道,耶律哥哥是这世间最有才情的人,不仅风姿翩翩,英武盖世,还会逗鹰儿跳舞,永远能给我带来数不尽的乐趣。”耶律孤笙不觉恬笑出声,幽怨道:“可惜我这个才情盖世的人在大宋混迹多年却依然籍籍无名,我每日围绕在你身边,逗你欢乐,穷尽心力让你欢喜,这世间除了你可并无一人还能再发现我的才气,我这一生除却终日陪你嬉戏玩乐,也未曾做过一件正事,这一切仿佛是我前生亏欠你的,注定今生只能为你而活。”洛涵忽然沉默,噤声道:“哥哥是在怨我拖累你了,你在辽国也是雍容显贵的小王爷,如今留在大宋却只能终日伴着我一个文弱的小女子嬉游玩乐,你是后悔了么?”耶律孤笙瞧着她娇憨的模样,忍俊不禁噗嗤笑道:“能够一生陪伴着小公主,我心甘情愿,乐此不疲。”洛涵亦清恬一笑,去逗那飞舞的鹰儿轻笑不绝。倾羽隐逸芳树丛后,耽溺凝望她欢愉的神色,不绝温馨恬笑,眸中氤氲着淡淡苦泪,苦涩道:“离开我的洛涵这般快乐,她是我生命中唯一的一点亮光,要我放弃,实在舍不得,可是若将她强留在身旁,除了带给她无尽的辛酸与苦难,我却不能给她一丝幸福,她是一颗璀璨的明珠,到了我这里,我却让她变成了一只毫无生气的鱼眼睛了。”他凄凉看着眼前那一抹温馨光影,月下那一片灯火璀璨的皇城,轻笑道:“洛涵她太美太好,美丽的像是我今生注定无法拥有的人,这红尘中太多温馨美丽的景象,太多动人喜悦的风景,然而它们都与我无关,这漫漫尘世里,我不会拥有一个知己,注定只有孤独与我永伴。”他凄婉嗟叹,慢慢离开槿花丛,茫然踏向月色苍茫的□□。

仲夏夜微凉的薰风里,娇莺沉醉地鸣啭,他强撑着伤痕累累的残躯,漫步在御街的灯火楼台中,心境越发沉郁凄凉,游走在熙攘喧闹的人群里,他无处躲避,只得寻一处僻静之地默默思索心事,踱步到一丛枯瘦虬立的老梅树旁,他终于驻足,茕茕孑立伫立桥畔凝望天上那一抹苍凉的月影,黯然道:我要怎样告诉她呢,只要她愿意,纵然此生受尽磨难,生命殒逝,纵然幽居孤城,受尽世人的鄙夷,我也永不会抛弃她的,可是她待我的心意也会如此坚定么?倘若有一日,官家深恨我,梅大哥与我反目,满朝仕宦站出来与我为敌,她还会一如既往地深爱我么?他泪痕潸然,摸出那支带着微凉荷香的玉笛在月下凄凉奏出一只离别曲,笛音幽凉凄婉的响彻夜空,直等到夜阑人寂,灯火熹微,乐音依旧袅袅不绝。这时由苍茫夜色中蓦然走过一个绝美的丽影,他踉跄起身,惊喜望向那身着一袭木兰素衣的单薄茜影,欣慰唤道:洛涵。洛涵忧郁道:我是寻着你的笛声过来的,我见你今日神色忧伤,很不放心,晚间听见有人在石桥畔吹笛子,我情不自禁便跟过来了。倾羽嬉笑道:我的心绪因你而定,如今你来了,我自然也就豁然开朗了,所有愁苦都云散烟消了。她黯然道:“听你的笛声,你是想要离开了,这一夜之中,我见你独自立在桥头吹了一宿的《归去来兮》,你是盼望着像陶渊明那样隐居田园,再不理红尘恩怨了么?”倾羽怅然道:“归去来兮,那不过是今生难以冀望的梦想罢了,人生天地间,谁又能够真正地脱离俗尘呢?纵然是陶渊明那样的隐士,还不是要为五斗米折腰,更遑论我一个江湖竖子呢?”洛涵道:“你是伤心这座皇城囚禁了你,你身在其中,受尽困苦,却无法脱身么?我知近日爹爹对你说了许多冷漠薄情的话,梅大哥与你生怨,满朝士子站在鹿思铭的阵列与你为敌,这种种苦事牵绕着你,让你无处容身,因而你总想要逃离这片伤心地,回到从前浪迹江湖的岁月,你幽居在这座孤城里,是太伤心,太疲倦了。”他泪痕点点,柔声浅笑道:“我是不会离开的,当初我决心留在汴京城,不是为了任何人任何事,只因为你在这里,只要你不曾离开,我便不会舍弃你,这世间一切的苦难我都不会在意,官家的误会,梅大哥的仇恨,世人鄙夷的眼光,这一切我都可以忍受,我唯一在乎的是你的心意。纵然有一日,世间人抛弃了我,纵然全世界与我为敌,只要你还信任我,我便已心满意足了。”洛涵柔声道:“我信你。我相信你还是从前那个痴心真诚的倾羽,纵然世事轮回,日月变幻,我的心意永不会改变。”他欣慰一笑,泪痕凄迷道:“人生得一知己,虽死无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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