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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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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在洛涵见了那两幅画卷凄郁奔出殿外时,梅落鸿早已察觉出一丝异样,心生惊惶不安,他知晓那两幅画作皆系倾羽所为,若是堂而皇之流落到官家手中,势必要牵惹出许多烦扰,他伫立屏障外去寻倾羽身影,这时忽然身后院内袭来一阵哄堂之声,梅烦忧转身去看院中何人在聒噪,回首才见屏风前那一群画院臣僚正端着一幅山水写意画相顾点评,言语中不时发出阵阵戏谑之声,他好奇接过画卷细细观摩,身侧那名画院艺学浅笑道:“梅学士,您瞧这画作的,笔法稚嫩,山水曲折无形,丝毫不像是一位饱览诗画的士子所作,竟像是一个稚子孩童的肆意涂鸦,真不知这位画作者当初是如何被纳入画院的,作出这般拙劣的作品简直是在羞辱我们的脸。”

原来那一班画院臣僚为了助兴,早已约好每人绘一幅作品在画展中相互学习品评,此时座下士子的品评已毕,各位大人便趁着余兴拿出各人画作在台上评出优劣,以彰显画院长官风仪,此刻他们正围绕着一幅臣僚中最拙劣的画卷相顾哂笑,梅落鸿亦好奇,心道:翰林画院的士子们向来经过严格的画技考验方能入画馆,纵使一位庸常画学生的作品亦是清奇出彩,何以身为皇家画院的臣僚竟而绘出如此拙劣的作品。他目光凝注着那幅画作的署名,见于青山岭上隐隐书着百花谷主四字,他越发生疑道:“画院各位臣僚的姓名我向来如数家珍,这位百花谷主是谁却从未听闻过。”遂望向身侧艺学道:“却不知这位百花谷主是何许人也,是你们画院学生么?”那艺学惘然摇首,含笑道:“卑职亦从未听闻图画院何时来了位百花谷主,否则以他的画作水平早已经声明远播了,万万等不到今天才出彩。这或许是某位大人的偶然游戏之作也未可知。”他含笑抬首望向座前吏卒,道:“不知这百花谷主是哪位贤士,能否站到座前来让我们大伙儿开开眼呢?”各人的目光随着那洪亮的呼声望向座下那片空地,似乎在期待着一场比史话传奇更加精彩的戏剧,然而语过良久,台前仍是寂寂无声,各人不免心怀失落,继续凝神屏息去听那艺学唱名,期望自己的佳作有幸在同辈中脱颖而出,让自己有幸借着画展从此声名鹊起。梅落鸿此刻却怀着自己的心事,鹿啸尘在今日以画院邸候的身份却并未参与画展,他望向屏风前那一处空荡荡的座位,心生惶忧道:“啸尘今日是怎么回事?他纵然身中了我的毒粉,可是我早已命槿渝为他送去了解药,应当可以保全他身子平安无虞,但缘何今日画展盛会他却没有来呢?”正当他反复思量,彷徨不得其解时,一个轩然玉立的男子却突然走到台前,但见那少年身着一袭天青色绿竹衫,银丝覆面,将自己真容深深掩藏在面纱之后,步履铿锵走向梅落鸿,一双噬人的目光逼向梅的眼眸道:“梅学士,你是在讥笑我的画作的不好么?”梅落鸿讶然望向面前这位银丝少年,道:“啸尘,是你么?你今日缘何要蒙着面纱示人呢,你的脸有何不适么?”那少年并不愿理会他的问话,只目光灼灼逼视他惊惶的眼眸道:“你说,我的画作与你比起来究竟孰优孰劣?”梅落鸿淡淡笑道:“俗语云,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作画也是如此,啸尘你以往的画作别具一格,骨格清奇,画艺十分出彩,并无需与旁人作比,只是今日这卷画作的委实潦草,像是随意而为的游戏涂鸦之作,啸尘你这是在戏弄我们么?”那少年却语出狠厉道:“今日我的画作为何如此拙劣,其中缘故难道你竟不知么?梅落鸿,从前是我小看了你,没想到你竟如斯歹毒,竟而会用那样卑劣的手段来害我。”梅落鸿彷徨道:“我何时设计来害你了,你的脸究竟有何不适?”他强行去揭鹿用以覆面的银丝罗纱,霎时间一张满目血痕的面颊呈现在眼前,梅一时愕然立在当地,惊惶道:“啸尘,你的脸……”座下臣僚见状相顾哗然,鹿啸尘目光狠戾一步步逼近梅的身旁,唳声道:“梅落鸿,你这人面兽心的伪君子,我好心为你送药,你竟而设计下毒来戕害我,害我毁了容,每时每刻浑身痛痒难当,连寻常的读书作画亦不能够,此仇不报,我鹿啸尘枉为世人。”梅落鸿惶惑道:“我不是早已命槿渝为你送解药了吗,难道你竟没有用么?”鹿冷然道:“你且收起那副假仁假义的面孔,你本存心要置我于死地,怎会有心送解药救我,那一日,由你梅府回到家中时,我便觉面颊痛痒难当,我忍受了一日一夜的苦楚折磨,将面颊抓的溃烂了,仍不解其痛楚,双手疼痛得连今日画展也无法参与,我鹿啸尘今日沦落到这般境地,皆系拜你所为,梅落鸿,你我从今以后将不共戴天,在有生之年,我要你以命偿我今日之辱。”梅落鸿听着他字字诛心的狠厉言语亦面生愠色,漠然道:“你今日遭遇这一切苦楚,也系你咎由自取,所谓害人者,人恒害之,当初若非你在归还我的古画上涂满了毒粉蓄意戕害我,又怎会误中我的醉嫣红毒粉呢?难道只允许你去施毒害人,却不容别人反戈自保么?”鹿冷言道:“总之在这场博弈中是我落败了,啸尘愿赌服输,今日我且不与你争辩下毒之事,方才你讥笑我画作拙劣,今日我便与你比试一番画艺,谁胜谁负让大伙儿品评,你若输了,我让你为我牵马绕着东京城走一圈。”旁边那一群臣僚见了太师之子身受其辱纷纷噤若寒蝉,未敢再出戏谑之言,亦有擅溜须者随声附和道:“这自然要属鹿邸候画艺高明,梅大人是翰林院学士,平时专注学政,不精画工,画艺自然要逊色于邸候。”这时只见鹿啸尘已平展两幅宣纸,掷笔于梅落鸿,强要与其比试画艺,梅只得相从,为弥补心中愧疚,遂执起软毫在宣纸上随意涂鸦,而鹿却绘得极为艰辛,但见他握笔的指尖轻轻颤抖,双掌犹遭芒刺噬骨一般痛楚的难以止息,几乎难以潜心作画,一柱香后,梅落鸿捧出画卷交由画院执官点评,那一群臣僚见了画卷纷纷扬言道:“自然要属鹿公子的画作为上佳,其立意笔法皆属上流,寻常人莫能及。”鹿啸尘狰狞的面目微露喜色,当此际,忽然一名画院待诏走上台前道:“你们这哪里是在论画,分明是以画者身份品评画艺高低,因为鹿邸候是太师公子,所以你们不分青红皂白便强推他的画作为上品,其实请大伙儿仔细观摩,鹿邸候这画作的笔线弯弯折折,色彩斑斓靡丽,哪里可称为佳作,而梅学士这画虽是随意涂鸦,但笔意劲秀,所绘景物萧疏淡雅,仍可称是难得一见的佳作,以卑职愚见,这二人的比试,当推梅学士的画作为佳品,至于鹿邸候的画只可称得上是小儿的稚拙涂鸦。”这席话戳中了鹿啸尘的痛处,再抬首面对座前那群画院执官,但见各人羞愧的面红耳赤,并无一人反驳,已知那待诏所言非虚,鹿啸尘指尖微颤,拾起画卷懊丧无极离席而去,在起身的刹那,忽而怒火填墉,再难抑止,“噗”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旋即昏晕倒地。梅落鸿惊惶奔上前去,焦灼唤道:“啸尘……”鹿府的侍从随即赶到,梅落鸿在他襟袖中塞下两瓶解药,目送鹿府的车马载着受伤的鹿啸尘渐渐远去方却步转身。梅回到院中时,已是月出东山时分,夜幕悄悄降临,集英园内的游人士子相继云散,他怅然抬首仰望苍茫云天,想起鹿啸尘受伤的面容,想起倾羽突兀出没在画场,却又匆匆别去,胸中万分沉郁。

是夜月明风清,玉宇无尘,梅落鸿回到家中时,本想踏着月色携槿渝畅舒胸中苦意,在临近府苑的瞬间,却忽闻一阵悦耳的琴笛合奏之声撞入胸怀,他惊奇奔进府邸,寻着那袅袅乐音闯入后园,越过小园琳琅花木终于寻见那悠婉琴音的来处,但见槿渝坐卧紫檀花下在优雅地弹筝,而那位风流疏逸的秦公子正伫立亭前吟笛相和,彼此琴笛流转似是一对旷世佳侣,他胸中妒意潮生,奚落道:“原来我的后花园不知何时已成为二位佳人吟风颂月的花月地了,而我这主人却要规避,不敢扰了二位的雅兴。”槿渝含笑道:“梅大哥,你回家了,今日画展结局怎样?”梅落鸿快步上前,牵住槿渝臂腕往灯火阑珊处行去,奔到花溪尽头时,梅忽然止步,回身道:“槿渝,那一晚我不是嘱咐你将解药送往鹿府了吗,为何今日鹿啸尘身上的毒依然没有解呢?”槿渝锁眉思量道:“那一晚我正欲乘着月色赶往鹿府去,恰逢秦公子的车马从旁经过,他强要约我陪他一同去拜访鹿太师,我见天色已晚,途中要穿越一片密林,独自行路十分害怕,遂将解药交给秦公子托付他送到鹿公子手中了,难道那晚鹿公子并没有收到解药么?”梅落鸿愠怒道:“槿渝,你且看看你的秦公子,他终日纵酒放歌,醉生梦死,何时清醒过,你怎可放心将解药交给一个酒徒呢,难道只因为他是母亲中意的乘龙快婿,你就这样信任他,而将我的话全当作耳旁风。你知不知那鹿啸尘因着没有得到解药,面颊几尽毁容了,浑身痛痒难当,连寻常读书作画亦不能够,难道如今你眼中心中只有你的秦公子,我的话你一句也不肯听了么?”槿渝垂首饮泣,痛楚挣脱他的桎梏,悲痛道:“我与秦公子只是萍水相逢的朋友,我们之间清清白白,你缘何要污蔑我,我有我的自由与习惯,不是你的丫鬟奴才,为何要事事听从你的话,不能有一丝违拗。”梅落鸿泪光泫然深深凝望她,惘然道:“是的,你有自己的自由与习惯,你喜欢与秦公子琴笛相和,而日日疏离我,这一切都是你的自由,你既然已经觅见了自己的人生知音,从今以后,你且随他去吧,不必再管我。”槿渝闻见此语越发忧伤,胸中苦泪如潮却无法倾诉,只得凄凉转身离去,梅落鸿目送她的背影似一痕凄凉月光飘然远去,胸中苦泪翻涌,喃喃道:“槿渝,对不住,你莫要生我的气,我无心伤害你,可是为何我的心事你总不明白?”

又是落花时节,汴京小城里连绵数日淫雨霏霏,梅落鸿守着那空寂的小院伫立雨中等候一人归来,他怅然回望雨中飘萧落英,心道:“槿渝已经离别梅府到明月织造坊五天了,却至今不曾归来,我知道她是生了我的气,要刻意躲着我,宁愿待在坊中辛苦劳碌,与那些织工、绣娘混在一处,不愿归家来看我一眼。自从成年后,我们彼此渐行渐远,或许今生今世那位秦公子才是她的良人吧,而我只是她小时的玩伴,她从未将我放在心上。”

身后落英成冢,淫雨潇潇,似是一个少女的脚步声盈盈向前行来,他惊喜转身,却发现寥落朱门前空荡荡的,并无一人身影,这一时,他犹如彷徨庭间的杜宇,虽胸中满怀缱绻情丝,吟出的却只是苍凉,他目意悲仓望着那廊前悠然徘徊的一双雨燕,在凄迷泪影中瞥见残花丛后的洛神玉像,那玉像凝立苍茫烟雨中,风姿楚楚,妩媚动情,一双星子般的玛瑙双眸深深凝望他,似是九天神女迎着潇潇风雨翩然拂落到他面前,那飘然出尘的神女仿佛已看穿了他的心事,一对玉眸泪雨潺沅,他快步上前,伸手轻轻拭去那玉像眸中泪痕,凄然道:“洛神娘娘,难道你也在为我伤心么?唉,罢了,人生总会有许多不如意之事,我这一生已享有过太多美好的东西,我自幼长于锦绣丛中,荣享富贵尊宠,得父母疼惜,少年得志,登入天子堂,得官家信任,仕途坦荡,人生舒逸安稳,或许正因如此,上天才想要夺去我生命中的知己,那锦罗雕鞍早已成为一道沉重的桎梏,使我远离此生至爱,让我享受不到一丝那些隐逸者的闲适雅趣,其实,我是宁愿舍弃这一身繁累枷锁携槿渝隐居山野的,纵然人生苦寒寂寞,只要生命中拥有她,我这一生已足够。只可惜襄王有梦,神女无情,我的痴心她从不懂得。”他对着那沉默的玉像苦涩絮语,不知何时,指尖已被那神像衣袂间的几道芒刺伤的血迹斑斑,他受伤的指尖依旧毫不止歇去触碰那玉像流泪的眼眸,血花雨珠交汇在一处,当真是血泪斑斑。

直等到日暮黄昏时候,浩渺苍穹雨过天青,院中残红满地,杜宇凄鸣,他终于抑不住心中悸动,一路狂奔到明月坊去拽了槿渝的手,来到花溪无人处,转头面对身后玉人温煦一笑道:“槿渝,已经五天了,还在生我的气么?”槿渝背过身去,不欲睬他,梅落鸿轻轻转到她身前,执了一卷画轴在手,含笑道:“翰林图画院今年画艺比赛的结果评出来了,你知道是谁夺得魁首了么?”他轻轻展开卷轴道:“是这幅褚云水的《桃源野渡》,这幅山水写意图以落花描绘桃源,以批麻皴法点缀山石,景象淡雅萧疏,情趣雅人深致,很得当朝士子青睐,人生在世,若真的能寻觅到这样一处桃花源,携着知音侣伴浪迹江湖,这份闲适惬意岂非要胜过紫蟒缠身、翠绕珠围百倍么?”槿渝道:“我一介贫寒孤女,并不懂得谈诗论画,你与我说这些做什么?”梅落鸿道:“你纵然不懂得品画,可是寻常人希翼闲适雅致、岁月静好的愿望总是一致的,难道你见了这画卷中淡泊清雅的情怀不会心生向往么?”槿渝道:“我这一生唯一可以做的,只有努力活着,并无什么愿望,处江湖之远,潇洒舒逸,或是寄人篱下,忍受命运的桎梏,于我都并无分别,我早已没了喜恶,没有期望,今世的命运早已注定了我只能做江上的一叶飘萍,栉风沐雨,挣扎着生长。”梅落鸿道:“倘若你是江上浮萍,我期望可以做一只风波中的雨燕,年年岁岁,无论花开花谢,寒雪秋霜,永远只伴在你身旁。”他折起画轴,柔声道:“槿渝,我知道你并非有心负我,只是害怕我们的情意终究逃不过那尘世风雨的摧残,害怕我父母的阻碍将为我们带来太多苦恼,既然如此,我带你走,我们离开梅府这樊笼,寻一处山水清幽的人间佳胜地,到一个无人相识的地方渡过漫长余生。”她胸中柔丝百结,侧首去看梅,动情道:“梅大哥。”梅落鸿欣喜道:“槿渝,我从小便向往山林野趣,不喜繁华喧嚣,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是我希翼多年的愿望,我期望余生可以漂流江上做一个寄情明月春风的钓鱼翁,与江湖为伴,其乐甚焉,槿渝你愿意陪我吗?”她泪光楚楚,回首凝望他,逸想余生随他浪迹天涯那神仙眷侣般的生活,一切像是水月花影,美好的仿佛梦境。她沉默凝视着他,许久不愿回头,这时倏然花溪旁隐隐传来一阵得得的马蹄声抑住了她胸中的驿动,但见一名身着天青色皂罗袍的士子策马而过,面上溢满倦容,这郊野一隅重又将她唤回苍凉的红尘之中,或许他的梅大哥也正如这位士子一般,属于庙堂,属于父母,却永远不会属于她。她仓惶转身,淡淡笑道:“梅大哥,你的情趣很是高雅,我自幼见惯了那些诗赋中的隐者,他们或隐居桃源,或漂流江上,做一个不谙世事的钓鱼翁,可是以你的才华,本可以位列人臣,忠君报国纵横一生,若只甘心做一个闲适的钓鱼翁,岂非太埋没了么?中国士子的情怀向来是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淡泊世事,隐逸江湖固然很好,可是这大多也只是那些庸懒之人不思进取的托词罢了,我心中的梅大哥是个文武卓越的才子,是个为生民请命的好官,你若只是耽图安逸,隐居江野,不问世事,我可会小瞧你了。我答应你,等待有一天,我们都老去的时候,那时你已经退居田园,无俗物缠身,我再陪你泛舟江上,尽兴吟赏明月清风,或许彼时我们已经各自有了知音伴侣,儿女成行,我依然会认你是我的知己大哥,陪你畅话平生。”梅落鸿懊丧道:“你在说什么?难道在你心中我只是你的知己大哥,你从没有想过要与我共度一生么?”槿渝凄声道:“梅大哥,我与秦公子已经有了婚事之约,以后请你再别要向我提起带我离开梅府的事了。”梅落鸿惘然怔在当地,喃喃道:“秦公子,我懂了,什么命运桎梏,父母阻碍,这一切都是你的托词,你心中已经有了倾心爱慕之人,自然容不下我。”他苦涩含泪,声若玉碎裂锦般凄婉道:“槿渝,你放心,从今以后我再也不会来打搅你了,我放手了,期望你得其所爱,与秦公子一世长安,恩爱永睦。”似有苍凉绝望的伤花盛满胸怀,他悲痛转身,决然而去。

那一晚梅落鸿不曾回到梅府,旁人不知他去了哪里,不知他是否可以平安归来,梅大娘子徘徊廊下忧急地踱着步,翘首观望门外驿动,两日后,她终于寻到儿子的讯息,听汴河边的一名渔叟来报,梅公子泊船在汴河旁杨花津渡口,日夜饮酒赋词,酣醉如泥,已经昏晕在小舟中了。槿渝听闻消息迅疾赶往杨花津渡口,果见一只乌篷船泊在渡口碗莲丛中,而他的梅大哥已酣卧舟中沉醉的不醒人事。梅大娘子目见舟舱里憔悴萎靡的儿子,舱板上那一痕绯红血迹,终难抑胸中悲苦伏在梅身旁悲痛地锥心饮泣。

槿渝为了梅落鸿的病日日心力交瘁,她日夜形影不离守护在玉榻旁,心潮随着梅大哥的一颦一动忐忑难安,每遇着梅落鸿的病势渐渐安稳,心中便漾出一阵欢喜,见了他面容灰败,神色憔楚,心情亦随之沉郁,有一日黄昏,秦公子来到院中赠与她一只锦盒,含笑告诉她盒中盛着一只长白山百年灵芝与蟾宫玉芝丹,于治愈梅大哥的病势有奇效,槿渝却再四推却道:“我们梅家自有精明的御医为梅大哥医疾,无需秦公子费心,您的灵丹既然是百年难得的珍惜之物,槿渝怎可接纳,还是留待秦公子自己用吧,槿渝还需照顾梅大哥,并无暇相陪公子,请恕在下失礼了。”她福了福身子,漠然转身离去。那秦公子突然捉住她的衣袂道:“槿渝,我明白你的心意,你如今只想着要全心全意陪伴你的梅大哥,不想再与其他男子有任何羁绊,可是你要明白,你若拒绝了我的好意,便是将梅大哥向鬼门关又推进了一步,倘若因着你的固执而害了梅大哥的性命,你于心何忍呢?”槿渝道:“倘若梅大哥难逃此劫,我便陪他一起去了,我们打小就在一处,今生今世无论生死我都不会离开他。”那秦公子摇首道:“没想到凌姑娘性情竟如斯倔强,你既然可以为了你的梅大哥付出生命,难道不可以为了他接受我的馈赠么?”他将锦盒强托到她手中,含笑道:“收下吧,天色已晚,我也要回府了。”……

在槿渝与梅大娘子的悉心照拂中,梅落鸿历经生死危难昏迷了几日几夜终于渐渐苏醒,他在睡梦中隐隐发觉一双温馨的手掌时时依偎在自己身旁,在温柔的梦境中喃喃唤着:槿渝。然而在醒来时,却发觉榻前唯有两名使女侍立在侧,浑无一痕心爱之人的踪迹。他胸中苦闷无极,恍惚中似一只濒死的枯叶蝶游转在府院里,疯狂寻觅槿渝,强撑着病躯蹒跚行过各个角落,在被疴疾折磨的气息奄奄时,终于在紫藤花阴下,他寻见了心仪女郎的踪影,而这时她正陪在那位秦公子身旁,与他谈笑私语,在自己生死悬于一线之际,她依然流连在别人身边,从不曾想过这或许是他们的生死永诀,或许在漫漫红尘中她再也寻不见他,他怔怔看着眼前的一切,悲伤叹惋一声,终于难抑心中沉痛,沉郁艰难地疾咳着,槿渝闻见驿动,匆惶侧首回顾身后景象,才见梅落鸿正伫立假山一隅,目意忧伤凝望她停伫的方向,形容若一只凄惶的杜宇,她快步上前,忧心道:“梅大哥,你醒了,你的形容这样憔悴,怎可以到园里来吹风呢?”她含笑托起手中锦盒,柔声道:“梅大哥,这是秦公子为你送来的长白山灵芝与蟾宫玉芝丹,他的师父曾是太医局的神医,开出的药丹有起死回生之效,相信你服了这两副药后一定可以尽快痊可的。”梅落鸿始终未曾答话,只满怀凄伤打量着她,胸中仿佛遭遇千百根芒刺辗折一般痛苦不堪,眸中似有泫然泪痕要涌出来,他凄郁转身,拂落她怀中的锦盒,悲郁着决然离去。回到花阁时,见了数日为他治病的御医朝自己谄谄地笑,他隐隐察觉有一丝不祥的预感,遂捉住御医的手,殷殷问道:“云太医,试问我究竟得的是什么病?那一日我不过是在舟中略饮些薄酒,为何会晕厥咯血呢?”那御医忽而面现一丝苦痛之色,踟蹰道:“学士,您的这种病寻常药石难以凑效,学士您知交众多,想要治病还得靠学士自己。”梅落鸿惶惑道:“我究竟得的是什么怪病,难道竟连您这等神医也医不好么?”云太医为难道:“梅学士,您是中了毒,您身中了一种云南苗疆密宗的桃竹蛊毒才会有此症状,此毒天下无药可医,所患者面若桃花,整日薰薰欲醉,心扉痛楚难当,据闻官家幼年时遭遇一名苗疆巫女的戕害也曾中过此毒,那时太医暑数百名医官面对此顽毒依旧束手无策,后来得遇摆夷藩王赠与陛下一种燕南珠的奇药,又得禁中数名医官尽心调治,才得以解除陛下一场危难,而如今这燕南珠在江湖中失传已久,因此学士想要治病,还需天命眷顾与江湖异士的奇药方能解此顽毒。”梅落鸿惘然苦笑道:“又是他鹿啸尘要害我,罢了,槿渝已经舍我而去,我活着也是无妄之极,所谓伤莫大于心死,人心都死了,还要这命做什么?”云太医道:“学士是说鹿太师府上的公子向你施的毒,这就不难理解了,我曾听说有位苗疆巫女在太师府上寓居过一年,那苗疆巫女擅长各种蛊事,因而他鹿啸尘想要以蛊虫害人简直易如反掌,学士你可知是如何中得他的毒么?”梅落鸿颓然摇首道:“他既然有心害我,我自然防不胜防,寻常饮食起居都可能着了他的道儿。”云太医含笑道:“既然知晓了施毒之人,那么欲解此毒便容易了些,梅学士您只需向鹿公子求取解药便可保命无虞。”梅落鸿淡然笑道:“我梅落鸿一生最重男儿气节,何时低头请求过别人,我纵然身死也不会去求他鹿啸尘。谢太医相告,梅谋能否渡过此劫且看天意吧。”云太医惘然摇首,慢慢退出阁宇。梅落鸿淡淡苦笑,心道:“既然生命已经到了快枯竭的时候,也该与人间作别了。只是这世间真正在意我的又能有几人呢?除却我的父母也只有倾羽了。倾羽,许久没见他了,上一回与他匆匆相见还是在画展上,自从玉王爷去后,他心情一直郁郁,不知如今他躲藏到哪里去了,今生若还能与他畅饮一番,纵然身死亦无憾了。”他浑浑噩噩奔出苑宇,寻到旧日的容亲王府邸,探听之下,果然倾羽不在家中,自从容亲王逝后,他已有多日未归。梅落鸿面对府中管家窦蓉道:“倾羽从前也是名动京师的南戏小生,莫不是他又回到了平芜社跟随着苏先生唱南戏了么?”窦蓉道:“自从上回府中出现变故,玉王爷突然薨逝后,世子便离开了平芜社,就连苏先生亦不知他去了哪里,我们四处探听世子的下落,却至今杳无音信。多日前,玉王爷的师父萧先生曾经来过府中一回,他与世子交谈一番后,第二日世子便跟随他离开了府邸,临别前,萧先生留下一封书信,托我将书信带到玉王爷的坟前烧了,只是亲王陵寝我们寻常仆夫难以靠近,因而此事至今未能成行。”梅落鸿向管家要了书信,细细品读见信函中书着悲痛徒儿英年早逝,吾未能尽师徒之义,致使徒儿遭小人构谗,罹难薨逝,若天命眷顾,期望愚师可以教养徒儿爱子,让倾羽秉承王爷遗志,苦习兵法武艺,未来征战沙场,为国御敌,了全王爷遗愿云云,才知倾羽原是跟随萧先生入山学艺去了,萧先生一生闲云野鹤,行踪无定,想要寻他十分不易,想来今世临终前欲要再见倾羽一面亦成梦话了。遂告知窦蓉道:“窦先生,这既是写给玉王爷的书信,且交给我带到圜丘玉王爷的陵旁焚化了吧。”窦蓉唯唯依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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