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事如烟,前尘如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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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玉衡自从星萝殁世以来，一直远离衙门禁中，鲜少参与庙堂政事，然而他闲居府苑时却讶然得知太后于病重之际依旧念念不忘他手中的传位诏书，欲借鹿思铭之手强取谋夺，其后鹿思铭纵火焚阁，他的孩子在那一场烈火中不知所踪，在寻回爱子之时才知，羽儿已被鹿那奸贼下了七星断肠散的毒药，只有几日性命可活，若非天命赐顾，让他在风雨道中巧遇苏先生，蒙得苏先生赐予的解药相救爱子，只怕此时孩子早已遭遇鹿的迫害，不幸罹难早夭。那一晚他站在爱子榻前忧思徘徊，彻夜未眠，最终终于狠下决心，为保护羽儿性命，只得狠心远离他，将他寄养在别人身旁，如此方能守护他一世安宁，百般思量之下，他决意将幼子托付于苏先生带到远离京师的地方抚育长大。因此他假意将孩子赶出府邸，为着旁人无法知晓孩子的踪迹。

曾在一个晴光潋滟的午后，赵玉衡跪在苏先生身旁悲痛倾诉着自己的心事与无奈，请求苏先生怜恤幼子孤苦，期望先生可以收留抚育他。然而这一幕却被伫立在窗棂外悄然观望的孩子瞧在眼中，他曾一厢情愿地以为是自己的爹爹太狠心，眼中心中只有他的夫人与小郡主，为了她们可以卑微的屈膝请求先生，而待自己却从未生过丝毫情意，自己在他心中的位置恍如庭中草芥一般厌烦了便轻易掷弃，这一幕情景深深铭刻在他幼小心中，造成了父子之间难以弥补的一道裂痕。

那一日黄昏，苏苇舟背负行装带着王爷的嘱托悄然离开了王府，在京师四处飘荡，寻觅赵玉衡遗失的爱子，然而孩子已离家远行多日，他尚如此幼小，一人身处京师颠沛流离，毫无抵御外敌的能力，此刻他不知漂泊在何方。苏苇舟携着幼女苏萦在京师各处辗转奔波，白日到人烟密集之处去打探孩子的踪迹，月出方归，夜阑人静时便寓居在街桥巷陌的简陋邸舍中聊以栖身。如斯苦寻多日，孩子却始终杳无讯息，他的心境越发焦灼，深怕负了王爷的嘱托与厚恩。这一晚他行到离白鹭山不远处一方碧野中时，远远地闻见前方草甸上传来一阵喧嚣犬吠之声，他惘然惊疑道：“这荒野人迹寥落，怎会突兀闻见这许多汹涌犬吠之声，莫非是有人在这邻郊豢养犬群么？”他寻着犬吠声迷茫向前奔走，见前方萋萋绿草间伫立着两间草屋，那澎湃如潮的犬吠声仿佛便从这屋中传来，他闻见热烈犬吠声本欲却步不前，心道：“犬群凶悍，轻易不可得罪，我还是尽早离开这草甸寻觅羽儿要紧。”但眼前的一幕景象却触动了他心灵的柔软之处，令他无法转身远离，只见前方幽幽草甸上横卧着一个面色惨白的长身青年，那青年仿佛适才遭遇过一场激烈的打斗，双臂伤痕累累，指间鲜血淋漓，绯红靡艳，再细瞧他的衣饰装束似是一个江湖游侠的打扮，他心道：“是何人如此心狠，将这名江湖侠士伤成这样，今日我若不救他，这位义士势必要命丧这一片荒野之中。”他取出衣中药草绢帛来到青年身旁为他止血裹伤，抬首仓惶四顾，见一片茵茵草甸之中只有面前这一座草屋可供栖身疗伤，然而草屋中蓄满恶犬，怎可容人栖居，苦思半晌，只得将青年带回下榻的邸舍中寓居养伤。他艰难背负着受伤的青年走过暧暧草地，往长街邸舍中行进，过得稍许辰光，那背上汉子忽然‘唉唷’一声哀哀□□着，苏苇舟惊奇放下背上的青年，见他面容灰败憔悴，惨白的唇角瑟瑟蠕动着，似乎有许多辛酸悲苦想要倾诉，他依在青年身旁轻声唤道：“壮士，壮士，快醒醒……”那名江湖壮士仿佛太过憔悴，丝毫无法闻见他的言语，只若有若无地痛苦絮语道：“师父，弟子今日杀了人，可我不是有心要害他的，是他太过倔强，手中的鹰儿不愿给我，苦于无奈，我才放出狼犬去伤他，他受了重伤，又从草甸滚落溪中，一个六岁孩子，料想此刻一定没命了。师父，弟子罪孽深重，求师父宽恕。”他附耳聆听身前这名汉子悲痛倾诉着心事，仿佛在听他诉及误伤了孩子，孩童被恶犬咬伤，请求师父宽恕云云，他细细思量适才为青年裹伤的经遇，见青年两臂斑驳血痕处烙印着几排狰狞的齿印，依着伤痕的情状，仿佛是为一群恶犬所伤，而并非何种刀刃利器所致，他心道：“难道这名汉子是从前方那座草屋中逃脱出来的么？他在茅屋中放出恶犬咬伤了孩子，害得一个无辜的孩子因此而丧命，心中愧悔自责，难道他并非何方江湖侠士，竟是一个杀人凶手，可是他既是要伤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孩子乃轻而易举之事，为何会害得自己身受重伤？”他心中疑云重重，仿佛凝聚着千百个疑窦却不知从何解开。他忐忑凝望着怀中痛苦□□的青年，不知此番仗义之举究竟是福是祸，再抬首望向前方荒败低小的草屋，那此起彼伏的犬吠声随着浩荡劲风飘飘飏飏传送至耳畔，在喧嚣犬吠声中，他恍惚已瞧见一个柔弱娇小的孩子困顿在草房中忍受一群狼犬的疯狂咬嗫，最终伤重惨死，他心扉一阵惊颤，情不自禁往前方草屋走去想要探个究竟，他靠近草屋轻轻推开柴门，在门扉轻启的瞬间，映入眼帘的一幕令他瞬间胆寒，只见狭小屋舍中几根梅花桩上系着数只丰盈狼犬，当中一根梅花桩地下横卧着一滩殷红血迹，仿佛适才室中遭遇过一场惊险恶斗，再细观室中景象，见晦暗室宇内除却几只饥火烧肠的狼犬却并无半分孩童的身影，他反复思量道：当下只有救醒身畔这名汉子方能知晓受难孩子的下落。苏苇舟低首打量身畔的青年，见他神思萎靡，唇角干涩如雪絮，于是走到银床边汲取一瓢清水喂与汉子口中，待青年将一瓢水饮尽，他奋力摇晃汉子憔悴支离的身子，焦灼唤道：“壮士，快醒醒，你说方才伤了一个孩子，那个孩子如今在哪里？”

被他舍身相救的那位青年乃正是那一日以犬群伤害倾羽胁迫他交出神鹰的玉龙帮二弟子唐海州，他因着身受狼犬咬嗫，兼之身中铁蒺藜的奇毒，在负着受伤的孩子穿越柏树林时终于体力不支昏晕在草甸上，幸得苏苇舟相救才保全一条性命，苏因急切欲知那名孩子的下落，因此竭力摇晃他虚弱憔悴的身子，唐海州在身中奇毒昏迷之际，遭遇到一阵激烈的震荡，身子恍如漂泊在苍茫大海上的一叶扁舟，飘飘荡荡，无处安放，终于在一阵剧烈震荡中，他艰难醒转，醒来后发现自己栖身在草房外小院中，身旁一个满面风尘的中年相公在照顾自己，他感激道：“是你救了我？”苏苇舟道：“我是外出寻觅我走失的孩子的，方才走过这一片草甸时见到壮士你昏晕在草地上，两臂受了重伤，不知壮士您方才遭遇了何种变故，怎会伤成这样？”唐悠悠叹息道：“我叫唐海州，是绿云山庄玉龙帮的弟子，说来十分惭愧，我跟随在师父身边多年，学的也均是惩凶除恶，怜恤弱小，不滥杀无辜等侠义之道，奈何昨日却忽然生起了奸邪之心，最终令一个年岁幼小的孩子滚落溪中丧失了生命。昨日我与师弟外出寻猎，奔波了半日却未能狩到任何猎物，我害怕因此回到山庄会遭遇到庄中弟子的讥讽奚落，恰在心怀苦闷之际，一只白色巨鹰从头顶呼啸而过，那巨鹰瞧着十分灵动神奇，天赋神力，我们面对这样的神雕忽而生起了觊觎之心，寻思着要捕获它带回山庄去交于师父，让师父与众弟子高兴。奈何那神鹰太过凌厉威猛，纵我们二人之力却依然无法捕获它，恰在此时鹰儿的主人出现在小道上，令我们惊奇的是这只鹰儿虽然矫健威猛，然而它的主人却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孩童，为了得到鹰儿，我们胁迫了神鹰身边的小娃娃，希望借此降伏鹰儿，奈何那孩子年岁虽幼小，性情却十分倔强，誓死守护着鹰儿，免它遭遇敌人的戕害，我们眼睁睁看着那只神雕飞向苍茫天际，却束手无策，愤恨之下，便对眼前那个孩子动了杀心，我买了数只狼犬与那个小娃娃一起关在草房中，威逼他说出雕儿的下落，逼问之下才知，他出身武学世家，他的爷爷是位隐居世外桃源的武学高人，我心中窃喜，胁迫他带着我去寻觅那只遗失的雕儿与他的爷爷，然而那孩子宁死不愿屈就，那时我愠怒难当如烈日灼心，于是放出一群恶犬来噬杀了他，面对犬群的疯狂攻击，他毫无还击之力，须臾后便被恶犬伤的血痕累累，昏倒在血泊中，就这样他悄无声息地昏晕在梅桩上，我终于不忍，奔上前去想要营救，然而为时已晚，那孩子伤势太重，已然气息奄奄，再无生还之机，为了拯救那个昏晕在梅花桩上的孩子，我的双臂遭遇到狼犬的疯狂咬嗫，受了重伤，我强撑着意志带着孩子逃离了茅屋，走到这一片草甸之时，终于体力不支，昏晕在地，怀中的孩子亦随之跌落溪中，料想此时早已被溪水淹没丧失生命了。”苏苇舟听他艰难地诉完一席话，望着小院外碧琉璃一般的苍茫原野，忧伤想到塞北之地那一片广袤无际的云中草原，想到自己早夭的孩子，面对那个不幸丧生在犬群中的孩子亦生起了孺慕之思，他侧首望向唐海州苦涩一笑道：“相公的伤如今已无大碍了，相公且在这里安心休息，我去寻找那孩子。”他匆惶奔出柴门，朝草甸低处清溪中奔去，期望可以寻觅到那个遭狼犬伤噬身受重伤的可怜孩子，坡下流水潺潺，溪边菖蒲葳蕤，红蓼丛生，池中杨絮飘飏，清荷聘聘婷婷，在茂密红蓼丛中漂流着一件晕染斑斑血迹的苍竹色衣衫，他追逐着那一抹翠色向前奔走，靠近那点滴漂泊的朱红时，眼目一阵刺痛，只见一片印染绯红伤花的苍竹色衣衫包裹着一个清瘦赢弱的孩童，孩子脊背上盈满累累伤痕，虚弱蜷缩在红蓼丛中，他心中惊恸道：“这便是方才那位汉子口中为恶犬所伤摔落溪中的受伤孩童无疑了，好可怜的孩子，沉溺溪水这样久，不知还有救没有？”他急切踏入红蓼丛中抱起那孩子，蓦然一张熟识稚嫩的面容映入眼眸，他心中悲喜交集，失声惊唤道：“羽儿，羽儿……我是苏伯伯，你受伤了么？”他语声呜咽，似有无数悲苦，凄声哽咽道：“孩子，你一定要支撑下去，我会竭尽全力拯救你的，我身受王爷的大恩，临别时受着王爷的重托，要我抚育照顾你，如今却让你孤身漂泊在外，忍受恶人欺侮，身受重伤，生死未卜，倘若你有何不测，我还有何面目活在世间？”

苏苇舟在连绵数日漫无目的地苍茫寻觅中，此际终于在莲塘间红蓼丛中寻觅到赵玉衡遗失的幼子，这一瞬时他心中悲喜万端，仿佛走在一株落英飘飖的花树边缘，既惊喜于落花的静美凄迷，却又害怕无情的命运让他们生死别离。他抱起孩子艰难离开清溪，站在草甸上茫然四顾，寻找回家的旅途，低首抚摸孩子如雪般苍白萎靡的容颜，血痕斑驳的胸襟，心道：“孩子太过憔悴，已经经不起任何辛苦折腾了，当下是要寻觅一处安宁的休憩之地为孩子治伤，期望上苍眷顾，终于可以让孩子平安活着。”他带着孩子匆匆走过苍茫的原野，越过静谧的孤村，来到长亭边一座简陋小镇上时，天色已渐渐昏黑，夜幕悄然降临，他只得在小镇上狭隘巷子中寻找一处邸舍让孩子休息养伤。是夜月明星稀，他沐浴着明月清辉奔走在市集两侧惠民药庐中，为孩子搜寻治病疗伤的药草，好在他曾在塞北草原上生活过数年，年少时又师从程孤烟学过许多医伤本领，为人医治寻常外伤并非难事。他小心翼翼为孩子褪去沾满血污的衣帛，贴心为他包裹伤处，怜惜瞧着孩子惨白灰败的面容，禁不住悠悠叹息一声，直奔忙到午夜，月上中天，他已十分困倦了，见孩子睡容正酣，便踱步来到户外徘徊思量未来之事。他心道：“但愿羽儿的伤可以快些好起来，我可以早日带他离开这一片喧嚣浮华之地。等待羽儿身上的伤渐渐好了，我便带着两个孩子离开汴京城，到姑苏城的故里去安身生活，在那里可以让羽儿忘却汴京城的悲痛往事，我也可以安心守着亡妻与幼子的魂冢，让她们的荒冢栖居在尘世不会太过冷清寂寞。我会用心抚育这一双孩子，给他们一个温馨的家，我们这一群漂泊天涯的苦命人从此栖居在一处，相互慰籍，相依为命。”他望着中天上那一轮苍白的圆月，想起自己早夭的孩子，眼眸泪光凄迷，凄恻想到：好在我还有羽儿，我的孩子没有了，从今往后，我便将羽儿当作是我的亲生孩子来抚育，容熙王爷待我有再造之恩，羽儿是王爷唯一的子嗣，我万万不能辜负他的临别嘱托。他悄立风露中仰望天宇那一泊皎洁月光凝睇苦思一宿，次日晨曦，迎着稀微朝露返回邸舍去接回女儿苏萦来到倾羽落榻的旅店会合。他负起行囊携着独生爱女匆匆奔走在长街青石道上，害怕自己的短暂离开会令邸舍中那个身受重伤的孩子失去坚实的依靠。越过长街尽头荷花巷时，忽而一声沧桑沉郁的呼唤阻碍了他匆惶的脚步，他讶然侧首回望，蓦然间一张似曾相识的容颜映入眼眸，只见一名鹤发苍颜的老者相随一个豆蔻年华的红衣女子缓缓向他走来，老者双足有疾，撑着一根碧绿竹杖艰难向前移步。苏苇舟怔怔地立在原地，悲郁望着眼前满目沧桑的白发老者，心中似笼上浓重的愁云，浓醉的化不开，眼眸泪意泫然，泪珠不由自主地欶欶滴落，怔怔地僵立半晌，方启口忧伤唤道：“师父。”那老者心境亦十分凄凉，凄声苦笑道：“苇舟，许久不见。”苏苇舟心境一片茫然，面对阔别已久的师父，生命中最重要的恩人与知己，心中似有千言万语想要倾诉，此刻却彼此僵立着难以言语，唯有无言的泪滴浸润愁肠。老者瞧出他心情的凄郁，于是藏下心中惆怅，假装漫不经心询问道：“苇舟，你这是要到哪里去？”苏苇舟神容渐渐释然，方想到那个独自待在邸舍中身受重伤的孩子，他苦涩一笑道：“我的孩子受了重伤，此刻正待在邸舍中昏迷未醒，我要速速赶回旅店去照看他，师父若愿意请随弟子一起前往邸舍去小住几日，弟子与师父久别重逢，心中有太多话想对师父诉说。”那老者却忽而推辞道：“苇舟，你且去安心照看孩子吧，师父此刻尚有要事在身，不能陪你同去。”他闻见此语倏然像个孩子一般手足无措，不舍地央求道：“师父。”老者悠悠叹息道：“苇舟，师父与你多年未见，也不舍得迅速与你分离，只是师父此刻确是有急事要做，半月前我曾在白鹭山中收留了一个失去双亲的可怜孩子，这孩子乖巧伶俐，来到山中后为我带来许多欢乐，两日前，他离开白鹭山到山下的百花谷中为我采集药草至今未归，他下山之时，我命我的一只雕儿陪他同行，可是如今雕儿已经平安还家，孩子却杳无讯息，他年岁幼小，我忧心他在山下会遭遇恶人的掳掠欺侮，因此携着我的孙女茵茵走下山来去寻他。期望天可怜见，护佑这孩子平安无事，让我早日找到他。”苏苇舟忧伤瞧着师父憔悴柔弱的病躯，无论如何决计不忍他离开自己独自去寻那遗失的孩子，他殷切恳求道：“师父想要去寻人，请先随我到邸舍中去，待我将一双孩子安排妥当后再陪伴师父前去寻觅那名走失的孩子。”老人不忍拒绝弟子的盛意，只得默然颔首。

原来这名鹤发苍髯的老者乃正是幽居白鹭山中的世外隐者程孤烟，两日前，倾羽为了医治他的疴疾，独自到山下容熙王府中去盗取药草，却在还家途中遭遇到两名玉龙帮弟子的绑架，久未归来，程孤烟于山间草庐见到受伤的白雕，得知羽儿在山下遇上了危难，忧心孩子遇险，于是强撑着病躯携同孙女茵茵到山下去寻觅倾羽的影踪，却万万不曾想到在山下会偶遇自己阔别多年的弟子苏苇舟，他不由地感慨人生的际遇当真变幻莫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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