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2013年的10月底,我已经彻底忍受不了眼下的这种生活,心想总不能因为妹妹这事,人生的两年就卡在这里吧。终于下定决心自己做出某种突破性改变。
起初不知哪来的想法,我想买辆自行车骑着周游全国。最后在看了大量攻略视频后,心气越发大起来,觉得只在国内几个省份游荡也没什么意思,周围还是自己熟悉的这些人和熟悉的事,如果要旅行还是要到国外去,见识体会不一样的世界,历练历练,兴许对自己目前迷惘的状态也能产生一些拨云见日的启发作用。
可如果骑着自行车从武汉向西一直爬坡穿越整个西藏高原到中亚太过辛苦陡峭,向北更是不可能。
渐渐我意识到,是否骑自行车并不是问题的关键。
我想起离职前在公司天台上,跟赵小姐说的想要出海去做远洋水手的话,想想既然要大胆些去到更广阔的世界,干脆去践行自己当时只是随口说说的豪言好了。
我有个十几年未见的堂叔,一直在深圳的什么类似海洋招商局的部门工作。之前从我爸口里就知道,他曾多次坐船出国,去过五大洲各种国家,据说还见过非洲一些国家的政要人物。我便给他发了消息说了自己想法,想问他提供一些意见。
堂叔倒也是个实在人,没有太多我预想的那种亲戚间的闲聊攀谈,在劝了我一会后,表达了这样的意思:在这个年纪,如果真有这么大决心一个人出去吃点苦,那与其做什么远洋水手,不如去非洲地面上工作。一来去的路上可以选择走轮船,要开差不多一个月,一个月过去,估计你这辈子就再不想坐船了。二来,非洲的外派工作工资都不错,也不需要考什么水手证,你英语应该不错,只要愿意过去,现在这个时间肯定有位置给你。
我想想觉得堂叔说得很有道理。后来便在他的指引介绍下投了简历,飞去深圳面试了某建筑企业外派非洲的外包综合管理岗位,工作地点在塞内加尔,加上外派补助月薪一万多,吃住能包的全包,过年那个月双薪,要最少在非洲待一年。
不知是因为有介绍人,还是对方看我英语不错,整个电话面试流程走得相当顺利,几乎当天就确定面试通过,让我到深圳来签合同,赶紧准备好护照什么的。
后来我明白,这么顺利的原因在于,这个临近过年的时间点,岗位的确是远远招不满的,因为一万多的工资对于非洲外派岗位来说其实算少了。
而且就算是不过年,那些外派非洲的人一般还是愿意去南非、博茨瓦纳这些国家。塞内加尔即使是对于非洲来说,也太不发达了一点。
只是当时我并不把这些当回事,心里还觉得,坐船来回路上两个月,在那边待个一年半,回来差不多妹妹刚好出来。在那边旅旅游体验体验生活还能赚钱,计划非常完美。
在出发去深圳之前,我又想起了要给妹妹写的那封信。我拿着它去到阳台,坐在过去爷爷常写毛笔字的那张桌子上,闭上眼睛晒了会太阳,然后几乎是一气呵成地写完了整封信:
动笔写这封信的起念,是想到三个月的等待结束后,即使有短暂的探视时间,但在那种环境下,我也没法把所有想说的话说出口,故而考虑动笔写下来。你知道我这个人就是这样迂腐,如若不用这种方式,许多话即使心里重复了再多遍,临阵恐怕也是没法说出口的。
首先抱歉,在未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没法前来探望,与你相见了。这绝非是因为我不想见你,恰恰相反,正因想见面,想与你说话的念头,分开后几乎可以说时时刻刻都在折磨着我,但我同时也明白,未来每周一次几十分钟的相见,对我如同在干涸的河床上洒下几颗露水,只会加剧这种牵绊的痛苦,让我在漫长的独处中无法自持。我想与其如此,不如我们共同承着这份为期两年的期盼,各自踏上自我救赎的苦难征程吧。
我找了一份会被外派到非洲塞内加尔的工作,将在那里待上至少一年。听上去有些难以置信吧,但这的的确确是将要发生的事情。我希望在遥远的异国历练一番,见识些不同的风景,不同的人和事,也许它们能给目前迷惘的我一点人生的启迪吧。我对自己这么快下定决心并付诸实践感到诧异,要知道,过去我是那样一个做事瞻前顾后,缺乏一锤定音勇气的人。我想,我的这种改变来自于你,而至少在我看来,这一年多的时间里,你也因我发生了不少改变。
在一年前,我是绝无可能对哪怕是自己的亲人爱人,表达自己这些最直接的想法和感受的。我肯定会像你总讽刺我的那样,假装自己是个情感迟钝,只会讲大道理的理性人,实则是害怕表露自己内心任何柔软的一面。
过去你曾几次问我,想向我确认我俩之间的一切。那会儿我只能说些虚与委蛇的话,因我自己也没有一个明确的想法。
而现在,经过这些日子的回忆和思索,我想:
也许这种相互改变才是所谓爱情的样子。
它不是自我与另一个相似者,众里寻他千百度后的偶遇结合,那是一厢情愿的自恋。恰恰相反,它是自我与他者间碰撞后的弥合。
在弥合之前,棱角间的相互摩擦,带来的定然是走出自我前的各种不适,只有两个自我都甘愿做出努力甚至牺牲,才有可能使这种弥合最终趋于完成。
我想正因如此,爱情才尤为珍贵,千百年来使人心向往之。
明天我就要出发了,昨夜在查阅塞内加尔、印度洋和一些途径港口城市的相关资料时,我不禁感叹这个世界竟是如此之大。过去我只在概念数字上了解这点,而当我即将离开三十年人生所处的熟悉环境时,我才大概明白:“大洋”“地球”“宇宙”这些词汇指向着怎样宽广的世界。在这样充满无数他者的世界里,每一次类似的弥合都需要勇气,我想,这正是之前的我和其他许许多多的人,总是选择只去面对自己熟悉的事物的原因吧。人们的所谓成熟,只不过是失去探索一切他者的好奇心和抵抗弥合时痛苦的勇气,选择生活在只有熟悉声音的窠臼内,固步自封直至生命的终点。
烟,但你不同。
你是我见过的所有人中,在这方面最为勇敢的,我绝无夸耀。
你能做到跨越千里来见素未谋面的我,能做到主动去抵抗,去设法摒弃那虚假欢愉,你能做到一次,就肯定有机会能做到第二次。
不必担心过程中的一两次失败会让我和其他在乎你的人对你失去信心。请至少相信,就像我曾夸下海口向你承诺的那样,我永远不会抛下你,永远不会。
愿我们再相见时,都各自成为更好的自我。
将信封送到所里,反复确认它一定会交到烟手上之后,隔天我就飞去了深圳,不久便坐上去塞内加尔的轮船。
我喜欢在船头附近,趴在栏杆上,望着大海。
脚下巨大的轮船被更加广阔的,从哪个方向看都是一望无际的大海包围的,一分钟、一小时、一整个下午的时间一点一点地度过,船似乎开过去很远,又似乎只是停在原地没动。
出发第一天我站在船头时,先是想起自己大学刚毕业时,坐上飞机飞去广州的情景,那时我望着一片蓝天白云,耳机里在放崔健的《花房姑娘》,觉得那句“你问我要去向何方,我指着大海的方向。”歌词十分应景。
那时我觉得自己这一去定是龙入大海,必将大有一番作为。
继而我想起和赵小姐那天在公司的天台的谈话,犹豫片刻后拍了照片发给她,只过了几分钟便回过来消息,惊讶之情溢于言表:
“卧槽卧槽卧槽!你真去当水手了!?”
“(哈哈得意笑表情)。”
“差不多,总之是在船上了。”
我便把面试前后经过告诉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