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等龙哥坐下后话锋一转,他俩又开始聊起机场未来的投资价值,我也不好再沉默不语,不时在两人聊天间隙时说些不痛不痒的话,大概就这样一直持续到登机。
这是我第一次坐商务舱,当然是公司买的票。
一排两边只有四个座,我旁边是李修云,他似乎也侃累了,一坐下没多久便戴上耳机打起盹来。我倒是有点乡下人进城的味道,眼睛扫描着座位周围每一寸,脚也不时伸伸直,不自觉地想要感受一下昂贵的味道。
飞到一半空姐推来餐车,没吃早饭的我到饭点已经饿了,本以为最多发个小汉堡垫一垫,结果空姐竟在餐盘上接连摆了四个铝盒,打开顿时香气扑鼻:一份红烧鱼块,一份肉末茄子,一份蔬菜蛋汤还有一份米饭。虽然菜不如餐馆做好直接端上来那般鲜爽,但做得相当美味,特别是鱼块,我想我至今没有再吃过那样炖得又嫩又入味的烧鱼块了。
我吃到一半旁边的李修云才醒过来,有些无精打采地慢慢开始吃着。他像是宫里的吃法:每个菜最后我看几乎都只吃了两三口便不再吃了,而我这边可能是饿的缘故,吃得风卷残云一点不剩。
李修云看着吃完喝着水的我笑着说:“你这也算是在节约粮食上知行合一了吧。”我笑了,解释说感觉味道还不错。李修云招呼空姐过来收盒子,又向我说:“喜欢可以下次再坐这家的商务舱,我感觉每次中午坐飞机都是这几样。”
“哪坐得起,也不至于为了吃这几个菜多花一千多块。”我说。
李修云沉吟了半晌,用漫不经意的语气又说:“马上你赚得多了就不在乎了。”
我后半程脑子里一直是李修云这句话。他的语气,像是在说“明天早上太阳出来就不冷了”那般板上钉钉的事,令我有些心神荡漾。
下飞机我们从机场出来,公司派的大巴车早已等候在那,等待不久陆续和其他班次来的广州同事会和。看得出来,虽然互联网公司的平均年龄较低,但一眼望去,除了家属外,来上海参加年会的基本上都是三十五岁以上的人了。从装束来看,虽然大部分人不像电影中赴宴般穿得那么讲究,但上下衣服一眼看去,大概都不便宜。这让我有点庆幸过年是冬天而不是夏天,否则我那些袖口磨损印花模糊的T恤恐怕多少会令我在这种场合感觉难堪不自在。
登车后我们直接去往了上海的一家豪华酒店。后来我才知道,这家酒店在各种榜单上,都至少是上海前五。
时至下午四点,到了酒店拿了房卡先要去放包,这时我才发现原来龙哥和我住一间。问了负责组织的同事,说是因为龙哥是最后才加上的……不过给我们的房间不是普通的大床房,而是连通客房。等上到二十六层打开房门进去查看一番我才明白“连通客房”是什么意思:不光有两个独立带浴室的卧室,中间连通着的还多一个客厅。
我第一次住还带客厅的酒店房间。印着波浪条纹的软毛地毯让我一时间犹豫要不要先脱鞋再走上去。沙发上的丝绸套枕上绣着复杂的中国结,对面的茶几上摆着果盘和两套刀叉餐具。我走到书桌旁边的架子上翻了翻杂志,除了酒店文化介绍册外,再就是介绍奢侈品的和欧洲旅游的,除酒店介绍外全是纯英文。我转身看到龙哥站在电视旁边的柜子那儿研究几瓶洋酒,他转身看我笑着说:“贵。”
我们在房间里各自躺尸直到晚上五点半,才起身下到一楼去参加晚上的总部年会。
此时一楼大厅内外人已经多了不少,一旁穿着燕尾服的酒店工作人员已经开始弹钢琴,引得不少打扮诱人长相甜美的少女们围在周围拍照。我俩不约而同地在钢琴前停下,到高潮部分我才听出正弹的是《今夜无人入眠》,但嘈杂的人声让我的情绪很快又冷却下来。
在进入年会举办的大厅前,公司居然还弄了一小段红毯:一张印着公司logo和吉祥物的小签名墙上,此时已经草草签着几个看不清的名字。守候在那里化了浓妆的公司漂亮女同事递给我一支笔,我拿着便要往墙上写,却被她赶紧拦住。
我的手悬在半空,看着女生,脑子里充满疑惑,飞速思考着眼前状况的种种可能,直到她凑到我耳边小声对我说:“写边上些。”
我恍然大悟,不好意思地挪步到墙的边缘,笔尖触到板子的刹那我竟忘记了“延”字该怎么写,或者说,该怎么在这块板子上写。
尴尬片刻后,我急中生智将“yy”两个字母写在了上面。
待龙哥笑着签完字后,我们一起站在那面墙前记录下了我平生也许是最僵硬的笑脸。
进去后正待我迷茫时,龙哥一眼就找到从广州来的别的项目部门的几个同事,走了过去,我跟在后面来到餐桌前,听着他们说笑着打招呼感觉自己这样有些傻,便自顾自坐下来,情不自禁掏出手机,翻了翻无聊的新闻,突然有些想给妹妹发消息,可切到那一页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心想真应该不考虑那么多,补个机票钱带妹妹也来享受享受的,这会儿也能有个和我说话的人。
不久后李修云出现在视野中,他跟在一个留着络腮胡,束起长发的约莫四十多岁的男人身旁,那人穿着一件纯黑色T恤,戴着一串项链,上面坠着根大概是银的印第安羽毛。这人气质长相让我联想到了差不多年纪的梁家辉。原本坐着的人看到他接连站了起来,但没有人说话。
令我没想到的是,李修云突然冲我和龙哥招手,我赶忙从座位上窜起来,快步走了过去。
李修云向这位大哥简单介绍了我和龙哥,他看了我们各一眼露出富有亲和力的笑容:
“很年轻啊。”
李修云接话道:“是啊,年轻人想法多有冲劲。”
那人没有再看我们,冲周围其他几桌人说了声新年好,在大家的回应声中转身带着李修云离开。
我想他大概是公司总部这边的什么领导吧,没太在意继续坐下刷着手机。
到六点主持人上台宣布晚会开始,一边上着菜,台上一边表演着各种节目。菜品我印象中虽然和很多类似的宴会一样品种繁多,但不怎么好吃,也有可能是我中午吃得较晚较多的缘故。
台上接连表演了变魔术、舞蹈、唱歌之类比较常规的晚会节目,没有小品和相声,大概是觉得不合这种高雅气质,这些演员看起来应该也是上海这边的同事,表演虽然很卖力但能看出并不专业。
最后压轴的节目看上去是下了血本。先花了大概二十多分钟从后面搬上来一套交响乐乐器,大提琴我看就有五把。等布置完毕,从台后两边列队走上来五十个左右乐团成员,身着礼服找好位置坐下,本以为就要开始演奏了,主持人跑过去突然在旁边提醒指挥什么话,于是大家又都纷纷站起来,朝台下鞠躬。
大概是因为舞台并非是为交响乐演出准备,后排没有那种逐级抬高的阶梯,这个乐团大概也没有演奏前一齐鞠躬的习惯,导致这一环节几乎成了灾难:在相互遮挡的上半身此起彼伏的弯曲立直中,台上不时传来稀稀疏疏凳子的挪动声和乐谱架的碰撞声,这些声音被无数个话筒完美地收录并广播出来,最后在一声如同定场的清脆大鼓和擦片声响下终趋于缓和。
台下一群本来面向舞台安安静静端坐好的观众,也绷不住了交头接耳发出几阵笑声,让我一度怀疑这是不是也是演出的一部分。
终于整顿完毕开始演奏,我身边的人也齐刷刷举起手机开始录制。由于没有事先报幕,前奏一响起,台下“有识之士”便纷纷开始向周围人主动报幕:“《天空之城》。”
后面又接着演奏了德沃夏克的《幽默曲》、莫扎特的《第四十交响曲》,报幕的人便没有了,拍视频的人也一个个放下了手机,转过身继续聊天吃饭。等到最后一首拉赫玛尼诺夫的第二钢琴协奏曲响起时,我已经看不到人还在注视着台上。觥筹交错之间,似乎小提琴的拉奏声也成了锯木头。
乐团在稀疏的鼓掌声中下台后,也许是时间已经较晚,没有搬走乐器,最大的领导便上台讲话了。
我相信读者也能够理解,这种讲话别说十多年后,就是第二天醒来问说了什么,恐怕就连他自己也记不清楚了。但我依稀记得,领导有提到明年是公司战略转型上至关重要的一年,其结果除了决定公司未来几十年的发展外,对国家乃至世界的发展进步都将产生影响……结语说完,我也不由自主地跟随大家热烈地鼓起掌来。
也许,经过整个晚会的烘托和最后的讲话,在那短暂的时刻大家都相信,我们将有无比光明的未来。
接着主持人开始介绍最后抽奖环节的奖品,令我大为惊讶:奖品共分五等,就算什么也没抽到,也有一千的京东券,最大的特等奖两位竟是十万美元现钞。
抽奖结果从低到高,一轮轮在大屏幕上进行。先中的人懊悔不已,而始终没有被抽到的人也大都表现得亢奋而焦躁,到最后每轮中奖人数逐渐减少时,每一个被念到的名字几乎都会在那一桌爆发出一阵欢呼声。
就在我以为自己将再次和阳光普照结缘,已经低头看手机时,我竟突然听到了自己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