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花流水(十)
萧鹤渊和萧煦僵持半晌,终是留下了那栗子。他揭开包着栗子的油纸,热气就冒了出来。
“…当年我最喜城东那家的炒栗子。”萧鹤渊突然毫无征兆地开口,“后来那家人搬离大都,我着人去寻,却怎么也寻不到。宫人为讨我欢心,特意让尚食局为我炒了盘栗子,可味道都不如城东的香甜。我为此郁郁寡欢,连着几日都不肯进食。母亲知晓后并未责骂,她只是说——”
“不要对任何人或事倾注太多感情,等到不得不割舍那一日,会饱尝苦果。”
“彼时我不懂,但从此我便舍了口腹之欲。后来我养的马驹病死了,我便舍了外物之欲。直至今日...”萧鹤渊又将油纸包了回去,他终是没碰那栗子,“我饱尝苦果,却依旧无法割舍。我不会忘,我只是将它留在了大都。”
明月楼静静听着,没有打断萧煦的话音。
她曾读过一本专讲萧鹤渊的历史性读物,对其在崇贞十年前往雪原驻军的行为进行了相关分析。具体的论述明月楼早已淡忘,只记得一句:“萧准在文官清流的围攻下狼狈出逃,至此不再将命运系于他身。太子萧煦懦弱无能,忝居其位,萧准不愿再对这位各方面都逊色于自己的皇兄俯首称臣。他将目标对准了那把龙椅,雪原驻军就是他迈出的第一步。”
所以,其实从来就没有什么惨烈冷酷的夺嫡之路,只有赤诚少年的真心一次次被辜负。从江南到雪原再到大都,萧鹤渊从没有注目过那把龙椅。
大都青云之所,能容下忠直之士,能容下侍卫之臣,甚至能容下小人奸佞,却独独容不下萧鹤渊。
儒生不信奉他,朝臣不接纳他,他们早已有了追随的明主,那就是大兖的储副。这世上,只有一个皇帝,也只有一个储副。余下的所有人,哪怕是龙子凤孙,也注定只能成为垫脚石。
朝堂容不下胸有抱负的燕王。
萧煦见柳堤下行人较少,便停在此处。柳绵飘飞,像春日小雪:“阿渊幼时骄傲张扬,是大都最明媚的少年郎,争强好胜,凡事总要争个魁首。我知他对太子之位并无不属意,只是渴望像民间士子一样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②。可他生在帝王家,又是惹人注目的藩王,一腔热血还未抛洒,就被阴谋算计断了前程。”
“他将这一切留在了大都,孤身远走,归来依旧是赤子。如今得知了旧事,杀父弑母之仇,前程被毁之恨,哪一样不叫人发疯呢?”萧煦从袖间取出个小瓷瓶,递向明月楼,“不知小娘子能否看在当年一碗茶的情分上,替我走这一趟?”
明月楼心中酸楚,却没接那瓷瓶:“我与燕王既无风月之情,也无交游之谊,即使我去,怕也是无用之功。”
“殿下和燕王兄弟情深,何不亲自前往?”
萧煦闻言只一笑,并不解释。
明月楼见状,逐渐咂摸出点味道。
后世对萧煦的评价呈两极分化,多数人认为他软弱无能,招致崇贞帝厌弃后,绝望自缢。但明月楼不这么认为。她曾读过同萧煦私从甚密的朝臣的私传,对其早逝无不悲痛,言辞恳切。甚至对大兖皇室颇多恶言的将军周靖,都曾在晚年的私信里悼念萧煦:“此子慎独自持,温良恭俭,难免多情多累,令人惋惜。”
此时身处其中,明月楼更是确定此人绝非懦弱无能之辈。
明月楼斟酌着字句:“燕王就藩后,用纨绔风流来麻痹自己,他忘了当年的初心抱负,甘心做一个混吃等死的藩王,可殿下一开口,他就毅然决然奔赴雪原,这是出于和殿下的情谊。正如殿下所说,燕王赤子心性,他既从未想得到那位置,殿下又何苦…”
明月楼没接着说,萧煦却明白了她的意思:“下有供奉,上承其责。不论是我还是他,我们都没有选择。”
明月楼心头莫名惆怅,她伸手去接那柳绵,还不及靠近,迎头一阵风将柳绵吹得更远:“殿下就不怕燕王恨你吗?”
后三个字被明月楼囫囵吞了下去,不过想来萧煦也明白,他既是要做此事,便定当早有准备。萧煦目光追着那柳绵,见它落在一处浓密花影上,不免几分感慨。盛极必衰,花蕊盛开的那一瞬,便是要谢了。思及此,他脸上微带不忍:“阿渊明亮热烈,别人待他三分,他就要回报十分。我只怕他不恨我,心里总是念着我对他寥寥无几的好意,因此摧折自己。”
明月楼一怔。
天地不仁啊,何苦生在帝王家。
萧煦握着瓷瓶的手依旧悬在空中,见明月楼没有接过的意思,他不禁自嘲:“看来一碗茶的情分承不起这瓷瓶的重量。”
“小娘子还记得当年病重,是谢灵逸赶来救治的么?”萧煦话音一转,“其实当年请来谢灵逸的人不是我,是阿渊,我不过担个虚名,就连那些药材,也是阿渊着人送来的。不知这份情谊,能不能请动小娘子呢?”
“…什么?”明月楼倏地看向萧煦,心跳如鼓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