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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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世，我家住在江南群山环抱的篁里。我爹常年往来于几千里外的瞿塘关，贩卖些茶叶和文房四宝。家中虽不算大富大贵，却也住着一座四进的大宅。我爹极善操持买卖，那时家里从来不缺钱，我娘也很疼我。我还只是那么小小的一个女孩儿，母亲已替我备下了好些金玉首饰，说着待我长大，便为我招赘夫婿上门，绝不让我受一丝丝委屈……”说起那些遥远的往事，翠娘的眉眼间，像是笼上了一层江南早春的雾气，是那样的温柔、和暖，那种沉醉的样子，就像是正有疏疏落落的几枝桃花摇曳在她的眼前。

“出去过的人，回来都说外面的世道乱啊，运气不好被人当街打死了，也不过赔些烧埋银子。家中虽托庇于群山环抱而得享太平，我娘却日日忧心行走在外的爹爹，可爹却在我八岁那年带回来了一个姨娘。”

翠娘讲到这里，先前眉间萦绕的暖意猝然碎裂，像是忽然从最美的梦中醒转，虽有无限留恋，却也只能带着一身狼狈直面惨淡的现实。

“姨娘进门，爹就不疼我了。过了三年，家中添了一个弟弟。爹爹高兴得摆了三天的流水席，却不料弟弟在两岁时，便夭折了。过了几个月，爹爹又买了一个姨娘回来，我和娘的日子越发不好过了。

再后来，爹爹把我许给了堂兄。堂兄已经跟着爹爹外出做买卖好几年了，深得爹爹欢心。爹曾直言，若是自己命中无子，今后将家业交到堂兄手中，也算是后继有人了。”

“可我自小看着我娘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在家中苦等爹爹，等得青丝成了白发，也不过是等来家中多了两个恃宠而骄的小妾。我娘原是生于书香世家，只是时逢乱世家道中落，才下嫁给了我爹。待得家中小妾跋扈生事，我娘却不善口舌之争，每每在爹面前受屈受冤。”

“不知从何时起，娘便不再时常立在门口张望，只独自一人枯坐在书房之中。我有好几次去找娘，都看见娘在纸上写着同一首诗……虽隔了两世，我还清楚记得那诗句：嫁得瞿塘贾，朝朝误妾期。早知潮有信，嫁与弄潮儿。”

“我把娘的苦楚都归咎于爹娘的聚少离多，很早便下了决心：待我长大了，绝不要嫁作商人妇，不要走上我娘的老路。我娘早明白我的心意，却在爹爹面前帮我说不上话。那一日，我听说爹爹在给我议亲，不顾我娘的拦阻，便闯到厅堂里，当着伯父的面回绝了这门亲事。”

旁听的蓝珂早被她的讲述带到了那个遥远得恍如梦境的故事中去，听到这里才忽然意识到，原来翠娘在一开始说起那一世的记忆时，整个人都发生了的，那种气息上的改变，原来是由先前那个乡野村庄中的，闭塞低自尊的少女，忽然转变成了一个，自小娇养在书香女子膝下，浸染在眼界通达的商贾之家的，一个敏感多思有主见的女子。

见翠娘说到这里停下来沉吟良久，蓝珂迫不及待地追问道：“那后来呢？”

翠娘凄然一笑，继续道：

“堂兄当日也在堂上，因我的悔婚之举大感受辱，伯父扬言从此要与我家断绝往来。爹爹恨我坏了他重信守诺的美名，说我不贤不孝，不知廉耻，要撵我出家，与我断绝父女之名。我娘拉着我一起跪在院中，整整跪了三天三夜。伯父也经人劝说，答应了不再计较此事，父亲才有了转圜之意。”

翠娘长长地叹了口气，仿佛带着无限追悔之意继续说道：

“但也只是不再逼我出家罢了。爹爹心里，从此就没有我这个女儿了，我娘也因此落下了腿疾。我的名声毁了，渐渐便蹉跎了婚嫁之龄，娘见着我便要叹气，连家中的仆役都暗暗议论起我来。”

“我心中苦闷，恨不得真就出家做了姑子。可我舍不下我娘，我若走了，剩下我娘一个人对着两个娇纵的姨娘和一班见风使舵的仆役，她又腿脚不便，日子该有多么难熬？”

翠娘的神色焦灼而痛苦，仿佛又回到了她当日的处境里去。对于那时候孤弱无援的她来说，这件事显然让她陷入了一个困住她的死循环中。蓝珂也没有料到，自己刚才还在心底里，为那一世翠娘的勇敢而击节赞叹，可只在转瞬之间，便又听到了如此沉痛的后续。

一阵微风吹过林稍，带起一片萧瑟的声音，响在此时寂静的深夜里，却体贴地吹散了她心头的几分沉沉的压抑。

蓝珂看看这时的翠娘，先前那个焕然一新的，富有主见的女子已经不见了，眼前挽着自己胳膊的少女，俨然又恢复到了先前那个闭塞低自尊的模样。或许是自己一来此间，便遇着不受人间礼法压制的小狐狸，竟忘了在这样一个世界里，寻常女子的勇敢，实际上会给自身带来些什么？

她有些不忍心再听下去，便没有催促翠娘继续讲。而翠娘也像是刚刚从一个沉沉的梦境中被夜风惊醒似的，她小心地看了一眼蹙眉叹息的蓝珂，有些犹豫，不知后面的故事还要不要继续讲下去？

就在此时，蓝珂与翠娘同时注意到了一道红色的身影自眼前闪过——

“对不起哦，我来得太晚啦……”那道身影落在了蓝珂身边，甜腻腻地挽起了被翠娘落下的另外一只手臂，撒娇似的摇晃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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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2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