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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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乍破，尚在深紫天空下的营地里便响起穿透长空的号角声，“呜——啊——呜呜——啊——”，撕裂寂静，将人们从沉睡中唤醒。狩猎的最后一天，收官猎，将会以皇帝捕获第一只猎物作为开始，而后大到各位将领，小到世家子弟都会在一日之中使尽浑身解数，晚上火祭的时候会当众公开所有参与者本次狩猎取得的成绩，对有些人来说是大出风头的时机，对另一些人则是公开处刑。不想输得太难看，收官猎是最后的机会。

但这一切与见血就头昏的文官无关，也与程安无关，在长号的搅扰之下，她不耐烦地翻了个身，用被子捂住耳朵钻进慕云怀里继续睡。慕云在她背上有节奏地轻拍，像极了久远记忆里被掩埋却让人眷恋的感觉。

皇帝行辕里，皇帝也已经醒来，侍女端来痰盂、铜盆让皇帝洗漱，再递上含香片，伏昭仪接过锁甲、皮甲亲自替皇帝一一穿戴好，系上腰封，再准备套上板甲时，皇帝抓着她的手腕将人带入自己怀中：“朕是去打猎，不是去争战，套上那玩意连路也不用走了。比起硬邦邦的钢甲，朕更想要这个。”他在她丰润的唇角印下一吻，尔后覆上形状姣好的唇，加深这个吻，“昭仪的祝福。”他笑着说，手指滑过她的嘴唇，描绘美妙的唇线。这张脸上，他最爱的就是这张不点而朱的嘴唇，好似最上等的朱樱，与深埋记忆中的那张唇不谋而合。不过他很快收回手，不让人察觉迟疑中的怀念。

伏昭仪咯咯笑着搂住他的脖子回了一个吻，触之即离，撩拨人心弦又恰到好处，光凭这点，她就比皇后那个木头聪明得多。一个男人只要对自己有足够信心就会更喜欢聪明人，以及聪明的女人。接过鲜红的披风替皇帝扣好，伏昭仪娇柔道了句：“妾等陛下凯旋。”

“等朕给你带礼物。”他捏了捏她精致的下巴，转身掀帘而去。

不管参猎与否，文武大臣都已在帐外等候。东方明亲自将马牵来，他一跃而上，麻利的动作让他对自己充满信心，好似重回登基当年第一次秋狩。他坐在高头大马上，居高临下环顾他的臣子们，雷贺领着羽林军与殿前卫组成的护卫队守在场子两侧，中间武将以他的三弟肃王李穆为首立于左侧，文臣则以定国公御史大夫太叔简为首立于右侧。鹰一样的眼在场上扫过一圈，最后又回落到李穆身上，想到这个三弟，皇帝的目光变得复杂。

他这个三弟聪慧英武得让人不安心，先皇还未仙去的时候，他便已在沙场建立功勋，曾凭他那把斩*马刀一战斩敌首万余，是诸位皇子中的唯一一个，既叫敌人胆战心惊，也叫留在皇城的他们心惊胆战。

“老三，你的行头呢？光拿鞭子可没办法狩猎。”皇帝看他身穿寻常衣袍，手上握着马鞭，未配刀剑，亦未背箭囊，“若是没带，朕那儿有一套多余的，随便拿去。”

李穆以马鞭掩嘴咳嗽两声：“陛下就饶了臣吧，这里的气候与臣不和，咳嗽一直没好呢，老寒腿又犯了，臣就不凑那个热闹了。”

“你瞧你，正值壮年，满身病痛怎么行？回头让何解给你好好瞧瞧，你是朕的左膀右臂可不能撂担子。”

“臣都是战场上留下的病根子，无大碍，多谢陛下挂心，臣在此预祝陛下满载而归。”李穆拱手，他靛青袍子上原本内敛的银色火焰纹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皇帝回以微笑，什么时候起，那团灼烈的火焰收敛了满身耀眼的光芒？是他将他们的七弟调往大云山时？是他登基之时？还是更早的时候，那团烈焰与先皇吵过一架之后？希望他的心一如他平静带着浅笑的脸，行过李穆身边时，皇帝心想。

“出猎！”侍猎官高声宣布，场地两边沉重的长号又呜呜啊啊吹起来。

马蹄飒沓，扬起大片尘土。皇帝带着人马从草场直入树林。第一只猎物是狐狸，不是兔子松鼠那种小东西，皇帝颇为满意，由侍猎官回去通报。很快其他人也会进入林子，在那之前，皇帝打算尽可能多的捕获猎物。

一阵纵情驰骋、拉弦搭弓之后，皇帝的马鞍上挂满猎物。

“陛下今日大丰收，其他人恐怕追不上了。”东方明笑。他与雷贺二人轮番负责猎场与行营安全，今日由他随皇帝出猎，雷贺留守。

皇帝清点了一下自己的猎物，甚是满意，却又有些许遗憾，所猎皆是野鸡、松鼠、兔子之类，大家伙没几个，“继续，卿你带人往林子里去，看能不能将那些躲在窝里的大家伙赶出来。”此番连只野猪都没看见，太没挑战性。皇帝没说，就东方明家那个老三还打了张狼皮，他岂能满足于这点收获。

话音落，有人喊：“大角鹿！麋鹿！是公的！好大的角。”

随着他的赞叹声，皇帝望去，果不其然，树后一只成年雄鹿傲然而立，头上一对傲视群鹿，好似繁枝、异常之大的大角，向两侧伸张，目观左右足有八尺长，竟是没叫错，像极了传说中早已绝迹的大角鹿！

逐鹿天下，鹿有极祥瑞之寓意，何况这种鹿中之王！皇帝顿时兴致十足，手握马鞭指挥分派：“东方卿带人绕去后面，良轲你去这边，卓虎去那边。咱们前后夹击、左右包抄，给它来个瓮中捉鳖，朕一定要得到那对鹿角！”

然而在他们行动之前，那鹿中之王甩给他们一个轻蔑的眼神，往树林深处纵去。照理说那般大鹿角会让它在树林中难以施展，可远瞧过去跳跃的身影竟丝毫不受阻碍，岂止是鹿中之王，简直可以说是这座树林化身的精灵，与树林本为一体，所以来去无碍，眨眼就要脱出视线。皇帝大喝一声，当先甩鞭纵马追去。

一行人在林中追逐许久，马速渐慢，可麋鹿那有着壮硕肌肉的腿仍不见乏力，在盘根错节的林中穿行如梭。

皇帝体力不支勒马停下，却不肯罢休地指着那鹿中之王，一边喘气一边粗声道：“你们别停，东方卿，带人追，继续追！一定要给朕抓住它！”他说得那般急切，好似即要抓住的不是鹿，而是他的天下。

“陛下……”

“去啊，快去！”皇帝催促。于是东方明安排良轲与卓虎带十余人原地守候，自己则领着其余人策马追逐而去。

如果再来一次，即便皇帝责骂，他也绝不如此安排。

东方明走后，皇帝与留下的十余人下马休憩。良轲与卓虎守在皇帝身边倚一棵大树而坐，其他人散落在周围靠着小树根盘坐。接过良轲递来的牛皮水壶，皇帝仰头饮一口，沁凉带着一丝甘甜的水让他感觉好多了：“朕记得你有个小妹，极为疼爱，今日打了什么好家伙给她？”

良轲笑：“劳陛下还记得，末将与小妹相依为命，我这个做哥哥的不疼她谁疼？不过，总角小儿，用不着什么好东西，末将打了两只白兔，给她做副护手过冬。”

“你对小丫头好，小丫头也会对你好，都说小丫头贴心嘛。可惜朕就没那个福气，连个女儿都没有。”皇帝感叹，“两只不够，朕那儿也有，晚些时候你去挑几只好的带回去，告诉小丫头，是个没有女儿的可怜大伯送给她的。”

“谢陛下恩……”

风吹动树叶沙沙作响，噗嗤噗嗤，粗重的喘息从树后传来，旁边侍卫大叫，眼角一个巨大的黑色身影。

暴起、推开皇帝、鲜红溅落然后像秋天离枝的树叶坠落尘土，一切都在电光火石间发生，快得让人来不及眨眼，快得让人忘记呼吸。

等皇帝回过神，已经被护在卓虎与一众侍卫身后。而三五步之前，原先坐的地方，方才还露出感恩笑容的人，像一块破败的胙肉无声无息躺在地上，脑袋扭曲成一种诡异的角度，从脖子到腰腹三道沟壑一般的口子中鲜血如泉喷涌，瞬时就将他身下青黄的草地染红。

罪魁祸首从树后走出，他听见众人不可思议的呼声，以及带着颤抖与无法抑制的恐惧的呢喃：“好，好大，我，从来没见过……”

可是皇帝却不合时宜地想着：

他连话都没来得及说完。

他不会动了，没法站起来了。

他再也看不见他疼爱的小妹了。

谁也没想到最后一日的收官猎，以帝辇毫无预兆、毫无理由的匆忙返京作为收尾。没有欢笑、没有庆贺、没有姑娘们翘首期盼满是篝火、烤肉香，乐声与舞蹈的丰收宴，皇帝甚至丢下了他宠爱不宠爱的妃子皇后，一众儿子、大臣，就那样在血红的夕阳下拔营去了。帝辇后跟随的尽是掼甲执锐的士兵，他们盔下的眼睛里、铁甲的铁片上反射出的寒光惊散路边草丛里的鸟儿、松鼠与兔子。

后来，对于此次狩猎，史官记载，大辰永平四年秋狩中，帝逐鹿而去，遇两头凶猛异常之兽，熊属，一公一母，公长逾十尺，重逾一千斤，母长八尺，重逾六百斤。帝大悦率人捕之，倾百人之力，母死公伤，终获，赐下同食熊掌，天威浩荡。

史官没记载的是，当时围熊不过数十人，几乎尽死，而皇帝也受了重伤，被熊爪自肩头拍下，伤口直至左胸肋下。皇帝伤重秘而不宣紧急拔营回宫，才是那场狩猎的真实结果。

史官更没记载的是，熊类本不应出现在皇家狩猎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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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5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