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弓箫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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招引他们找到他的却是箫声。箫声正响在他们刚刚杀了十几个牧民后才离开的方向,他们马上回来。回来就看到这一个男子在吹箫,夜风中是他几天都没有梳理的长发。箫声本该是阴柔的,可是偏偏给了他们三人前所未有的压力。要知道,他们十人都是在甘凉将军帐下十万大军中千挑百选出来的人物,可他们还是感到了压力。他们一直在等,不明白的是,箫声分明吹了已很有一会儿,自己的同伴,那七人,为什么还没现身呢?或许他们已来,他三人在明,而他七人在暗?铁卫张华是三人中为首之人,他觉得不能再等了,再等下去,在气势上对自己会越来越不利。他从怀里摸出了哨子,嘬口就吹了起来。那哨音一起,迥异于适才的箫声,只听静夜草原里响起了一阵说不出刺耳的啸叫,啸叫一落,他们就要出手。只听那男子道:“其实,你不必吹,他们已经来了。”

然后他眼睛盯着身子左侧的草丛:“出来吧!”

那草丛静了下,然后忽然翻动,一跃而出了两个人,两个人似都受了伤,一在腿上,一在颊上,目光有些怨毒地望着那男子。半个时辰前,他们在黑暗中搜索,忽如其来的一个面上、一个腿上就感到刺痛,马上意识——是中了人的伏击。但一击之后,那人就已不见。他们不敢吹哨,因为,敌暗我明,那会马上暴露自己的位置。直到箫声起时,他们才暗暗潜来,看见铁卫三个已在,就隐在暗处,以备一击,可是居然被那人看了出来。

铁卫三人看到那两人站出身来,不觉气势一振,可还有五人呢?那男子忽然开口:“不用找了。”他向腰间一摸,几人以为他要出招,身子不由得向后一退,那男子却只是在腰间摸出了什么事物向地上一掷,只听呛啷一声,地上一阵铁片撞击的响动。那男子道:“都在这儿呢。”

李小妹注目望去,夜太黑,又太远,那东西太小看不清是什么,只隐隐见到似乎是几个铁牌。

张华一愕——不错,就是铁牌,一共五个。威武十卫的号令腰牌,大将军有令:牌在人在,牌亡人亡。如今牌在,可是在敌手手中,那人呢?难道那五人,在没发出一声声响求援的情况下,就已经……那男子仰首看天:“我不愿杀人,但没想,情非得已,今天一杀,就要杀十个。”

他话音未落,铁卫张华把口里的哨子一吐,那哨本挂在他颈上,然后他就已出手——绝不能多等,对这样的敌人,谁也不敢多等。好在他身上有伤,可能就是自己五个同伴给他留下的。威武十卫用的兵器一点也不特异,就是刀,十把刀。如今十把刀只剩五把,但五把已足够惊人。但他们要的不是惊人,而是敌人的命。

他们的刀光是哑的,只有刃上泛着一线微芒。铁卫一出手,铜卫金应与水卫狄俊健就也同时出手,他们这是练好的阵势,阵前军中,十斩十杀,绝无空落。而那后现身的两个人却在退,他们要退出三丈开外,退成掎角之势,他们的飞刀才最有杀伤力。那个吹箫的人也动了,他不迎向铁卫三人,偏向那倒退的两人追去。那两人退得快,他追得也快,可追向他的三把刀也快。这种搏杀,已非江湖中的比武较艺,只见刀光,只见杀气,没有什么招,只是快而利的一斩。

棋争一着先,刀求的就是快。生命既然是一场时间的旅程,那么,剥夺别人的生命,也不过是一场速度上的纷争。快者必胜。

只见那两人退,他们也没想到那男子真的动如脱兔,虽然他肩上的伤明显不轻。他两人配合默契,见自己已成被追之势,一个人忽然倒下,但不是摔倒,他倒下后犹在退,身子像蛇一样地顺着草势滑退;另一人却是一纵一纵地后跃。阵势之所以为阵势,就在于其变。他们这一变,就不给对方同样的高度,也不给对方同时搏杀自己两人的机会。敌人是有机会搏杀他们其中一人,但下杀手时,另一人也就抓住了对方的命门。

他们也不知对手会向自己哪一人突下杀手,那被逐之人肯定危险万分,但阵前相搏,不就是一场骰子游戏?死是一场或然的概率,而生,需要狠命的争夺。铁卫的三把刀刀身暗哑,刀锋如线,那线在颤。李小妹今日算见了极端凶险的恶战。她也是高手,当然知道这其间的厉害。

真正的高手都明白,除了比武较艺,在搏命中,没有谁是无敌的。无敌如梦,而搏命时,命只悬如一线。

那男子的突厥长袍忽荡了开来,李小妹站在他身后,袍子一荡,就被遮住了视线,看不到那男子手中的动作。只听那男子口中一啸,他把箫横在嘴里噙了起来,人已向倒身在地的那人扑去,毕竟,倒地者的劣势更为明显。

然后,另一个倒跃而退的人手里的飞刀就有机会发出。他出手了。这一出手,射出的刀就不是一把——如果在这分秒必争的一刻,他射出手的刀只有一把,那他就不配列身于威武十卫。他射出的刀共有三把,三把刀成个歪歪的品字形,极不规则甚至很歪斜地向那男子飞来。那男子一跃却如苍鹰搏兔,倒地而退的人一闭眼——他不是没有经历过战阵,只见对方跃来之态,他就知自己已没有了机会。但他还是挥出一刀,他这一刀已不是自卫,是给那三把飞刀再造一线之机,要在自己死后,敌手也不能幸免。那一刀险险在那男子腹间划过,那男子一定已感到了胸腹间的那一抹寒意,可他的手先掐在了敌手的喉间。只是一捺一拧,生死已决,人世间的争斗,原本就这么残酷而绚烂。

更绚烂的是倒地而退者在临死前生命从眸中猛敛的一瞬光华,他不看向那男子,而看着同伴飞来的三把刀,那三把刀在他生命逝去的一刻依稀都挨到了敌手的袍身。

射出飞刀的人也无法控制自己这一射的结果,他这一掷让自己都有一种生死一搏的脱力感,他看到了那三把飞刀沾上了那男子的身子,心里有一点轻松的感觉,那男子却这时在箫孔中一吹——箫他是横噙的,噙住的地方也有箫孔,他舌尖一打,就是一吹,那横着的箫尾就爆出一抹星芒。——没羽箭!不知江湖上有没有人知道这种暗器,飞刀之人只觉得那暗芒之轻之快,划入自己眉心似乎只如一抹霜寒。那一芒如毛如羽,如睫如发,它在那一下闪痛后就与外物不再一面,因为,它已入标靶所指。死在那暗器下的人不会知道,这一招暗器,名字原是叫“睫在眼前长不见”。

好的暗器,暗得让人难见。

李小妹紧张地望着已沾上那人袍褂的三把飞刀。三把飞刀后面,是铁卫三人奔袭而来的三条刀刃,刃芒如线,那线在颤。那男子在追杀倒退的两人后不是不知自己已处险境,他忽吸气,转身,袍子飞旋。那袍是皮的,本就柔韧,这一旋,凭一旋之势卸落了最上面一把飞刀,第二把刀把皮袍划出了一条好长的口子,然后只见那男子吸了口气,那是痛,他躲不开第三把刀,第三把插入了他的左肩。他左肩已伤,这一插,是伤上加伤,但这本已是他算好的,他宁可要伤上之伤,也不能再废了右肩。这时,他已转身面对飞击而来的三条刃线,他躲不了,绝对躲不了,但战斗本就不是靠躲才能求生的,他出招,出的就是杀招,他要与对方博快。棋争一着先,兵逢窄道——勇者胜。只见他右手向唇边一挥,那是一抓一抽,这一抽,他就似从箫中抽出了一根线。亮眼如李小妹,也没看到他从箫中抽出的是什么,只见到一抹暗淡的光芒,那兵刃似细的、锋利的、柔异的,就这么被从他箫中抽了出来。箫长尺八,那东西长也就足有尺八,这异刃与对方的刀芒同时向各自对手身上要害处砍去,谁也不知在这场生的竞斗中,到底谁快。

只听一声痛哼,那男子道:“好刀!”这两字因痛的剧烈也显出了更加酷烈。好刀?李雍容不知怎么眼前金星一闪,他中刀了?她也不知为什么会为一个陌生的、她所一向厌倦的朝廷上的人担心。然后她就见一蓬血在那男子的左肩之上爆开,他伤的还是左肩,他对自己的左肩似很不公平。然后她就见到他右手那一抹怪异的光芒已收了回来,缩回箫中,瞬间不见。

他赢了。铁卫三人喉间都划过一线,他——比他们快了一点点。

快者生存,杀为一隙,这是江湖中不成文法。李小妹闭了下眼,他赢了!可为他赢得生命的箫中的兵刃仿佛不曾存在——她不知道,那箫中的奇门兵刃名叫“一抹线”,也称“杀红”。那“一抹线”是一线妖红,古老传说,遇到这“一抹线”的女子几乎注定会遇到一场不幸的爱。

第四章 三十里铺争夺

其实就是李雍容低头沉思的那一会儿工夫,她再抬头时,那男子已经不见。李雍容这时不由得有些急了起来,她也奇怪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急——也许是那男子刚才讲话中提到了她大哥李波吧,而大哥现在正失了踪,她正急着要找;又也许是她毕竟是个女子,居心仁恻,好心地记掂着那男子受的伤……但连她自己也觉得这还不是她着急的全部理由。她没有心思细想自己的心理,只是站起来大声叫道:“喂——”叫出后才发觉自己还不知道那男子的名字。

想着那男子的华袍乱发,而自己还不知道他的名字,李雍容心里不知怎么忽有了丝很凄凉的感觉。刚才,她看着草原上的这个夜与压在草原上的无垠的天空,在那男子杀敌自全后,忽然想:天上星星的寿命该有几千万年了吧,几千万年中的某一点,有了她,一个有着几十年岁月可以在这草原上驰骋的女子,而在她几十年的岁月中,会有一个遇见这样一个陌生人,看他在生死之间激烈对搏的一晚……会有,这样一种悬想动念,想到这儿,李雍容心中不知怎么有了一丝温柔而又凄凉的感念。然后,一抬头,那个男子已如风般不见。

难道,他这个男子如风一般出现后马上又要如风般不见。不知怎的,李雍容忽然有一种好想再见到他的感觉。她的心里执执地说:他是不同的。他为什么不同?她也不知道,她只觉得,那人和她一向所见的人都不同,和草原上的小伙儿很不同,不只为了他的箫、他的刃,还有他那轻视生死的搏吧?不知怎的,李雍容忽然很想再见到他。

可是,他已随着风不见了。李雍容心中一叹,可能,她和那男子只有这暗夜一见的机缘吧。这么想着,她心头忽有一种茫然的感觉。人生中不是什么都抓得住的,哪怕她是李小妹,哪怕,她平时多么出色。

可她忽摇摇头:不行,九月儿那样柔柔小小的弱女子这么想可以,可以很美很美地于多年以后回忆,自己曾见到过一个多特异的男人,把一切珍藏成一个温柔的慨叹。可她李雍容不!她李雍容是不弱于须眉男子的,也不弱于这场命运,凡她过手的她在意的她都会想办法去抓住。如果实在抓不住,也可以认真地悔痛,她才不要什么温柔美丽的慨叹!这么想着,李小妹在风中捋了捋自己的发,她的动作中有一种别样的刚俏,然后她就皱着鼻一闻,她要在风中寻找那一丝血味。她是草原上长大的女儿,她不怕追踪循迹,她活了十九年,弱过谁来!

天似穹庐,笼罩四野。风中草中,曾有一个男子在这里经过。风儿草儿,快告诉我他到哪里去了。星星叹了口气,悄悄地亮了几颗,照着草原少女那明亮亮不解隐藏的心事,也尽力要照出她要寻找的痕迹。

如果你是风,你会告诉这样一个女孩儿你在哪吹过他的衣袖吗?

如果你是草,你会告诉她、他是怎样留下足履的痕迹吗?

如果,你是命运,你会祝福这初初到来的一场倾心吗?

——如果,你是缘,你会安排下这一场弓箫的相见吗……

那是一把乌胎铁背犀把弓,弓长二尺有七,弦是羊筋的,弓背乌黑,弓弦银白,这时正平平地躺在一方粗糙的羊毡地毯上。地毯顶上是个将近一人来高的帐篷,那帐篷也是羊毡的,染成含混的青色,毯上正坐着个十八九岁的少女,她用一块细布把那把弓细细地擦着,她的手背和弓背的铁胎泛出不同质地的光泽。她的左手摆弄着一支小箭,那只箭的尖头是一个小钩,只求钩住人衣裳的小钩。她听着帐外低呜的风声与杂沓的蹄响,抬起头不由得出了会儿神,脑中忽有些旖旎地想:四月二十的跑马节就快到了,到时,这支小箭如果射出,会射中什么人吗?——会是……她中意的吗……

帐外,远远传来了一声爽朗的笑。以前,无论李雍容在多么多么迷茫困惑后,听到这一声笑,就会觉得,她的世界重新安稳了。因为,那笑,爽朗如穿透云层的阳光,不只是她,只怕“草上沙”的每个人,草原上的每个人,无论明知这是个多么颠覆混乱的时世,身边又是多么挣扎苦涩的生活,只要听到那一声笑,也会心情如洗吧。因为,那笑——是李波发出的。李波回来了。

可今天,李雍容痴痴地望着面前的那张弓,却没有从前听到这笑声时的心情。那晚草原上的事情,到如今回想起来,她都还觉得,像一场梦。十四五天过去了,她都没有梳理好自己的心情,没有回忆清,那晚后来发生的一切,到底是梦还是真。

那晚,李雍容后来一直在风声草丛里寻找着一个男人,一个左肩上受过三次伤的男人。她知道,最好的狼在受伤后,都会在一个绝无人找得到的去处舔舐自己的伤口,那个男人呢?也会这样吗?天上的黑夜笼罩出一片沉寂,而李雍容,在一片慌乱中经历着自己的第一场幽丽。她找了有两个时辰,可她什么也没有找到。她只觉得心里从来还没有这么累这么乱过。所有她熟悉的一切都变得陌生了,这草,这沙,这天,这夜,这风声星斗;而本该陌生的,她只见过一面的一些东西在她的感知里却像那么具体而熟悉:那华丽散乱的袍、不整的黑发、细眼长眉,在一瞬间不知怎么在她的感知里变得那么熟悉起来。可虽然熟悉,却一面之后就已失去。不知怎的,找到后来,李雍容只是觉得——想哭,好倦好倦地想哭。哭是什么,好久好久李雍容没有尝过那种味道了,但她只是想哭,像错过了一场生命中最重要的什么似的,像是预知自己如果找不到的话,此后一生——不错,她想到的是一生——会有什么地方永远空落塌陷下去。她怕那种空落与塌陷,所以她找,她喊,她呼唤一个没有名字的名字。但夜好长,路好黑,心好暗,她好累。她不想回家,只想一直这么这么找下去,找到后来,她趴在一块陌生的大石上歇了下来,她也不知自己是在哭累了后睡去还是在睡着后痛痛地哭泣,只是觉得,那场哭泣是如此痛快,像一场暴雨在旷野中的恣肆与淋漓。

然后朦胧中,好像有一只瘦硬的手轻轻地抚在她的发上。一个好寂寞好直硬的声音说:“哭什么呢?你在找什么?什么东西让你这么哭泣?”

李雍容在一种轻忽的心境中醒来。草原是黎明前最黑的那种黑,身前的人双颊也黑瘦得塌陷下去。他的袍上有一条刀锋划破的大缝,李雍容看着他,看着看着又笑了出来,笑得特别失控,特别娇憨无忌。这么些年,她在她大哥面前都没这么笑过。可在这个人面前,她就忍不住这么笑,忍不住终于找到后的那种欢喜。

那人的眼睛是黑亮的,被她的笑逗得脸上虽不见笑意,一双眼里却笑了起来。如果你能看到一块石头咧嘴而笑的话大概就是那种感觉——还要是一块千年的顽石。李雍容直直地说:“我就是在找你!”

他的年纪其实不大,也就二十三四岁,可他的神情却那么冷峻端凝,像他的手。他的全身都脏脏的,可他的手还异常干净。李雍容也还年少,所以她可以脱口而出略无避忌。她对他充满了好奇,使劲儿把他盯着。那人也看着她,不由得眼睛里的笑意更深了:“你看我干什么?”

“我怕你一下子又隐身而去。”李雍容笑盈盈地说。没有人能抵挡这么一个十八九岁少女这么含着泪的笑吧?那人也不能,瞬息之间搏生忘死的人也不能。

“你找我干什么?”

对呀,找他干什么?李雍容想,究竟找他干什么?她一时有些慌乱,也是这时才感到一丝羞窘:“我、我、我,我是想要问问我哥哥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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