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永不相见
父亲闭了闭眼,良久,才继续说道:“当时边防紧张,城门守卫森严,出去的人,便很难再次进来。为此,我接连数日,都摆出一副极其苦闷的样子,江烟不忍见我为难,便偷偷告诉我,说她有办法让城门在我归来的那个夜里敞开。”
“对此,她不让我多问,我却已然心知肚明。她是公主,只要亮出身份,便可轻易调动城门的守卫。她与我约定丑时三刻,并让我务必找准时机,因为城门,最多只能开启一盏茶的时间。我故意问道,倘若在那时,北珩的军队便就此攻入城内该怎么办?她只是笑了笑,让我尽管放心,她作了很精确的分析,城外野地距离城门尚有数十里的山路,就算退一万步来讲,敌军真的发现城门打开,在一盏茶的时间内,也根本无法赶到这里。”
“是啊,就这一盏茶的时间。”父亲说完,不由长长一叹,沉声道,“谁都没有想到,就是这一盏茶的时间,使得南胤当晚战火纷乱,硝烟四起,连失了九座城池。江烟很聪明,计算得也很周密,然而她千算万算,永远也不可能算到的是,我在出城之后,便立马调动手下所有兵力,分散隐伏在方圆十里之内,只待丑时三刻的到来,等待着那一盏茶的时间。”
先生平静地道:“告捷之后,你让手下谎报自己战死他乡,从此再不行军打仗,可是因为心中有愧?”
“当时年少轻狂,坚信兵不厌诈,不曾有愧。”父亲深吸一口气,低声道,“如今想来,是我对不起她。我对不起江烟。”
先生轻轻地笑了笑,声音却是彻骨的寒凉:“将军可知,江烟当晚为了给你一个惊喜,在黑色罩衣之下,穿上了那身鲜红的嫁衣?你不知道,因为你根本没有兴趣多看她一眼。”
“你可知当她看着南胤边境失陷,战火连天之时,她是什么感受吗?你不知道,你正忙着斩杀她的兵士,祸乱她的子民。”
“你可知她跳下城楼之时,是怀抱着怎样一种心情,有多么的绝望吗?你不知道,你只沉浸在功成身就,凯旋归去的喜悦之中,想着你心爱的女人,想着你们光明的未来。”
“你可知她摔落在城门之下时,身上有多痛,心里有多痛吗?你不知道!因为你,根本就没有心!”
先生的声音并不大,却分明使人感到他话中的力量与悲痛。他定定地望着父亲,目光如冬日寒潭一般的森冷。
父亲的手紧握成拳,胸口深深地起伏着,几次张口欲言,最终,却一句也说不出口。
先生似是疲惫万分,他望了父亲一眼,淡淡地道:“跳城楼是江烟自己的选择。所以,我不会杀你,也不会对你做什么,你身上的情蛊,亦与我毫无干系。今日我来,也只是向你讲一个故事,陈述一些事实。今后,便就此别过罢。”
说完,他便再也没有看父亲一眼,转过身,直直地朝大门走去。
父亲垂眸,低低地道:“江烟曾说,她为自己的弟弟取名为江安,便是祈愿他能平安顺遂,一生安宁。”
先生的脚步略微一顿,便大步走出了姜府,只留下一句轻飘飘的话语——
“深谙世事,便再无安宁可寻。”
***
姜府,门外。
我从墙上一跃而下,站在先生的对面,与他仅有一臂之隔。我深深地望着他。我穿着一套鲜红的嫁衣,而他穿着一身素净的白袍,一红,一白,在此刻空荡荡的巷道中,显得尤为晃眼。
也极其的讽刺。
我问他:“你恨我的父亲吗?”
先生道:“恨。”
“那你恨我吗?”
先生定定地望着我,“未曾。”
“既不恨我,为何要惩罚我?就因为我是他的女儿?”我凄凉地笑了笑,“可你知道的!我对他的恨,也丝毫不会比你少!即便如此,我还是要因他所犯下的错,而被你惩罚,这不公平,不是吗?”
他不语,我继续说道:“你虽不伤他皮肉,不害他性命,可你分明知道,今日发生的一切,无不是在诛他的心。你告诉他,他不管不顾,遗弃囚禁了十余年的妻子,就是他当初最爱的那个女人;他厌弃,他憎恶了十余年的孩子,就是他与所爱之人的亲生骨肉。愧疚与悔恨,会把他淹没,把他的心凌迟。”
“而你通过这五年的经营,不仅让他体会到被深信之人背叛的痛苦,更让我……切肤地体会到江烟当年的感受,那种穿上嫁衣,却被所爱之人抛弃的痛苦。你还要让父亲明白,我的这些痛苦,都是他带给我的。你要让他眼睁睁地看着我痛苦,让他此生再没有机会补偿我,也永远无法补偿我。这也是你的目的,是吗?”
他面色平静地望着我,淡淡地道:“是。”
“别人杀人不过头点地,你杀人,诛心。”我已经感受不到自己的心跳了,痛苦,绝望,都已变得很淡很淡,几近麻木,我深深地望着他,声音很轻地道,“先生,你好可怕。”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继续走着,与我擦肩而过。
“先生!”我蓦地转过身,望着他的背影。
我已经数不清,这是我第几次凝望他的背影了。我在心里默默地想,这回,可能真的是最后一次了。
他停下了脚步,却没有转身,亦没有回头。
“你杀了我吧。”我十分认真地说道。
他静默了半晌,淡淡地回道:“我不会杀你。”说完,他便毫无留恋,继续走了下去。望着那抹逐渐远去的白影,我忽然大声地喊道:“你若不杀我,今日一别,此生,便永远不要再相见了!”
回答我的只有风,我抬起头望着灰蒙蒙一片的云,觉得这一天真的很漫长。
……
回到府里,绯雪担忧地望着我,走上前来想和我搭话儿。我看也没看他一眼,便径直越过他,走向了桑苑。
刚进院门,便看见一个丫鬟慌张地跪在地上,见我过来,忙低低地垂着首。
我问她:“怎么了?”
她细声说道:“大夫人她……快不行了。”
我拔腿就朝内院跑去,在娘亲休息的里间外,看到坐在床边的那个人时,却突然停下了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