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长袖善舞,帝王心
张显宗闻言一惊。他微微抬头,看见的却只是高高御案之后,女帝的珠帘凤冠。
深秋时节,万物萧萧。秋风阵阵,寒气森森。御书房的青石地砖冰凉如水,而他此刻却汗如雨下。
越是看不到女帝的脸色,心中越是惶恐。
他将奏折内容在心中翻来覆去,反复念诵。释服从吉,忘哀作乐是不孝大罪,却罪不致死。而刺杀皇商,阻挠新政,抗旨不遵,却是死罪。孰重孰轻,心里立刻有了判别。
于是张显宗立即俯身拜倒,大呼道:“万岁,臣知罪!”
“哦?”女帝向前倾身,从烛火的阴影中露出容颜。
她两鬓染霜,眉心川纹深刻。本该是一张刻画了风霜岁月的脸,却因为保养得当,显得是只有四十岁上下。
入鬓长眉之下,一双精明锐利的双眼,如可斩破万事万物一般。此刻正盯着张显宗,似笑非笑的说道:“爱卿既然知罪,且把罪名说来我听。”
张显宗咬了咬牙,拜倒道:
“臣无能,管教不严。愚侄竟然在丁忧期间,释服从吉,忘哀作乐。此种大逆不道的不孝之举,实在让臣无颜面圣,他日于地下亦无颜面对祖宗。此等大错,皆是臣管教无方之罪。臣愿领罪受罚!日后臣必当严加管教约束愚侄,还望圣上息怒,保重凤体。
至于江州刺史所奏愚侄刺杀皇商之子,以意图祸乱江州,阻抗新政这种事情我却并不相信。
愚侄虽然顽劣却本性纯良,断不敢做那索人性命之事。更何况此次新政,于国于民皆为大利。愚侄岂有阻挡之理?愚侄虽然不才,却也算是饱读诗书之人。君命不可违的道理,还是懂的。此事必有蹊跷,还望陛下明察!”说罢叩首于地,长跪不起。
张显宗一席话说得恳切万分,女帝坐在御案之后听完他这番剖白,冷冷一笑。
张显宗此人,在朝中一群前朝老臣里倒也算是俊杰。提出的两税法案,也甚合她的心意。她看重他重典治国的手段,和雷厉风行的行事法则。
大周从四海朝贺,到今天偏居江南一隅。也该有人来改改颓势,露露锋芒了。于是她力排众议,破格提拔,提他做三相之一。只是没想到,他当了国相却也不能免俗。在朝中结党而行,与刘肃势同水火。
此番推行新政,短短数月,比想象的更加成功。这件事的成功,虽然于国于民皆是有利。只是事成之后,只怕他张显宗声望更高,朋党更甚。到那时,即便是刘肃这样的三朝老臣怕也是压他不住了。
她要的是能臣,而不是党首。
女帝将目光投到御案前。挥挥手道:爱卿,平身吧。起来说话。”
张显宗跪了许久,起来有些吃力,几番用力才站起稳住。女帝看他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叹息一声“赐座。“
“谢陛下!”张显宗长拜谢恩,然后方才坐下。
女帝看他坐定,叹道:“张爱卿,高祖建国至今已有数百年。从纵横大陆,到朕的这一隅江南,何其凋零,何其痛心。朕本打算痛定思痛,励精图治,变法以求强国。方才拜爱卿为国相。时至今日,变法方才初见成效。可是如今令侄这般作为,实在有损爱卿国相威严。朕心亦痛。
此事,事关变法新政。不得徇私舞弊,必须严查。严查到底,严惩不贷,以儆效尤。”
张显宗闻言,心中一凌。赶紧起身拱手道:“陛下圣明,臣愿彻查此事,将功赎罪。”
女帝挑眉道:“此时正是新政落实的关键时期,爱卿还是全力主持新政吧。更何况何劭忠与御史台弹劾令侄,令侄的事情,爱卿也要避嫌才好。此事就交给刑部去做吧。他们自有分寸。”
“陛下!微臣……”张显宗还想分辨,只见女帝对内侍吩咐道:”去,宣刘肃来见。”
张显宗垂眸。
什么避嫌,什么主持新政。这件事交给刘肃去做,不过是给了刘肃一个打压他的借口罢了。
他与刘肃早就水火不容,圣上怎会不知?此时将自己的把柄送到刘肃手上,刘肃此番必然要下狠手,打压自己。而圣上,圣上怕是就想看刘肃借机打压他。权衡掣肘,长袖善舞,圣上的心思再明白不过了。帝王之术,他如今,也算是领教了。
于是他也不多做辩解,只垂首长拜道:“圣上英明,臣告退。”
女帝看着张显宗出去,拿起奏折又看了看。
皇商之子……米团。
女帝看着这个名字嘴里念念有词,眼睛不由得眯了起来。
想她还年幼的时候,就常听父皇念叨自己远嫁的姐姐永熙公主。她年纪太小,没见过永熙公主的母妃,却听周围的小太监宫女们常说起,贵妃娘娘是何等的倾国倾城,何等的贤良淑德。只是可惜公主远嫁,思念太过。早早的病故了,让人扼腕。
如今楚国虽然觊觎大周富庶领土,却因有缔结永世之好的盟约在。所以一直不曾越雷池半步,这些功劳,都要归于她那个没见过面的长公主。
向来父皇思念长公主,却不得见,便厚待米家。而米家却从仕者寥寥,反倒米友仁经商,做的是风生水起,有模有样。听说他的生意做到了楚国,也不知有没有见过永熙公主。
女帝摩挲着米团的名字,嘴角轻扯,脸上一片温柔。
这孩子尚在襁褓之中,她微服私访至米家,便有过一面之缘。那时候看来就是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她见了心里就喜欢,一直犹记至今。
本以为,她身在此富贵之家,坐享荣华无忧无虑的一辈子也就是了。没想到这个米友仁居然招呼都不打,直接就将她就这么给女扮男装的独自放到江州。
这孩子最多也就十来岁,推行新政困难何其之大。而她做起这般大事,却做得举重若轻,有模有样,远远超出她的预期。
“年少犹未敢忘忧国”,说得真好!
线报来时,她犹自不敢相信这句话是出自米团之口。可是事实却是如此,不愧是天家之亲。
女帝从奏折上收回目光,招来内侍,说道:“拟旨,宣米友仁来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