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 好和井径绝尘埃 8、局中人
夏小满撇嘴小声道:“当然不是尹槟。信尹槟,哼。”那真是见鬼。尹槟是个鲁莽的家伙,实不擅长演戏。而尹迅,她也看不透。他瞧着比吴苌真挚得多,可姜是老的辣,他道行也比吴苌深啊。
尹迅老爷子么。年谅回想几次见他的情形,心里一叹,口中淡淡道:“那要看他信我不信。”
未进内院,便有小丫鬟跑来回话道是管家媳妇们都后面等着二奶奶训话。
夏小满摇头道:“也没什么话,明儿一起说吧,今儿先歇歇。叫小韦嫂子她们也歇歇。”
小丫鬟应声下去。
方才路口相迎的都是男管事,以尹槟媳妇尹张氏为首的管家媳妇们便没跟着去,只在庄内相侯。匆匆见了一面,这二奶奶就同爷一道前堂厅里接见管事们了,管家媳妇们便在后堂议事厅里等着,有一搭没一搭的与小韦嫂子等府里过来的人闲话,试图套出些二奶奶的秉性来。
这等了好一会子,小丫鬟来传了二奶奶的话,众人也就散了。尹张氏原就惦着丈夫的事,一打听,又是被打了,忙不迭往家里去。
刚进了门,就见尹槟床上躺着,那一张黑脸都变白了,口里骂着擦药的丫鬟,直叫下手轻些,她便极是心疼,忙接丫鬟手里药膏,坐到床边与他涂抹,眼里汪着水,却是咬牙道:“凭怎的,还有多少年的劳苦功高在里头!他小小年纪,怎的就这么狠的手?!”
尹槟骂道:“闭嘴,你知道个P!哎呦,我说你TMD下手轻点!……不是他,是老爷子还不依不饶的!”
尹张氏闻言手下一滞,尹槟立时疼的大叫,直骂:“你TMD要老子死啊?!”
尹张氏也不是好性儿,这一恼,又狠狠按了下,然听了他大喊大叫又是心疼,便是又揉了揉,恨声道:“老爷子可是糊涂了?!素日再不待见,你不也是他亲生的儿子?便是一百个不如意,也没个让亲儿子死的道理!”
尹槟哼哼两声,也不言语。
夫妻俩正说着,只听外头远远传来咳嗽声,又有小丫鬟喊着请大管事安。尹张氏忙站起身,扯过被来给尹槟盖了,抻抻衣襟,抿抿鬓角,往外头来。
尹迅在门口站了,等了片刻,见儿媳妇出来行礼,略一点头,并没言语,径直往里头去。尹张氏挑着帘子,咬着嘴唇,顿了顿,到底小声说了句:“老太爷,老爷可是伤得厉害呢……”忽然见尹迅犀利的目光射过来,她素来最怕公爹,从不敢当老爷子面嚣张,后面的话便是再不敢说,只请了尹迅到里间,吩咐小丫鬟上茶,自家便退了出去。
尹槟瞧着父亲脸色铁青,只道:“爹息怒,是儿子不孝。”顿了顿,又有些恼意,道,“然儿子也说了千八百遍了,儿子确是一片好心。怎的如今六爷都信了,爹倒仍疑心亲儿子!”
尹迅也不端茶,也不坐,冷笑一声,道:“蠢东西!当我老糊涂了,你打的什么主意我会不知?你又真当六爷是什么都不知?我且告诉你,今日是六爷给我留了脸面了!你便是不认吧,也与我听好了——主子就是主子,没轮到你说话做主的份!你要想算计主子,不用六爷收拾你,我头一个不饶你!”
尹槟心里哼哼,嘴上犹委屈道:“爹,怎的你就不信儿子!”
尹迅不理,道:“你最好给我夹着尾巴做人,别看六爷年纪小身子不好就想出什么幺蛾子,六爷那少举人不是虚名!你作死不要紧,别连累了尹家一家子忠良名声!”
尹槟冷了脸,只咬牙道:“爹,我是好心。真是好心!”
尹迅冷冷道:“收了你那好心坏心,给我记住‘本分’!”说着拂袖而去,临出门,又回首道:“蠢东西!你又当吴栓是傻的?”
门帘摔下,脚步声远去,尹槟盯着摆荡的珠帘,使劲咬牙,忽觉得身上又疼,便是阖了眼又哼哼起来。
接风宴上,尹槟因着挨打不能动而未出席。于是这宴席看着热闹,每个人的笑容背后,却又都带了些旁的东西。
次日起,这些旁的东西就迫不及待的露头了。
年谅拿了庄子耕地的账簿册子去查粮仓,夏小满则被分配去看看家禽家畜。夏小满先在后堂集合了所有媳妇子,简单交代了几句场面话,然后带了相关人往后庄鸡场去了。
打田间经过,夏小满随口提了几句产粮多少何时播种之类的话,不过是闲话罢了,旁边一个年轻的媳妇倒是上心。
因那媳妇是丫鬟出身,有几分眼力见有几分胆色,也是凑得比较靠前,见夏小满身边的尹张氏没有说话的意思,便壮着胆子陪笑道:“回二奶奶的话,玫州地肥,寻常年份下等田一亩也能出三四石,好年景上等田至少出六七石。‘占禾’的话能更多些,虽诨名叫‘百日黄’,但里头却有六七十天就能熟的,好时候能种三茬,只是打的米吃着没‘乌早’、‘六月白’、‘红桃仙’那些个味儿好。还有就是这边水好,去年冬天没怎么下雪,南边儿几个州都旱了,只咱们因有丁午河,庄里引了水渠,不怕旱的,便还是如常,也没耽搁春种。”
见夏小满频频点头,她也高兴了,又近了两步,因是识字的,更想显一番自家不同,便陪笑道:“若说下秧子的时节,奴婢背与二奶奶听啊,《农书》里是这般写的,这‘二月惊蛰节、春分中浸稻种,三月清明节、谷雨中种稻,四月立夏节、小满中秧早稻……哎呦……”
她话没说完,忽被扇了个耳光,又被一推,跌倒在地,滚了一身灰土,还没醒过神来,尹张氏已在那边掐腰跺脚指鼻子骂道:“作死啊!二奶奶的名讳也是你叫的?给你脸了吧,没个尊卑……”
那媳妇“哎呦”大叫时正在夏小满耳边,也吓了她一跳,翻眼去看,见是尹张氏一张脸作满月圆,血盆大口张张合合唾沫横飞骂得起劲儿。
她冷冷瞥着,早从崖山庄过来府里的人口中听说过尹槟媳妇母老虎的威名,昨儿打了尹槟,想必伊心里一定不痛快,——接风宴上就是笑容勉强,言辞闪烁,她没爱搭理伊罢了。如今伊可是当老虎上瘾,碰着谁都伸爪子?弹压想上位的也就罢了,还想给她夏小满立规矩不成?那就看看是谁与谁立规矩吧,她嘴边挑起个冷笑,扫了一眼小韦嫂子。
小韦嫂子方才就看不过眼,早待说话了,碍于夏小满在,也不知她心意,不好僭越,见夏小满那脸色那眼神,便重重咳嗽一声,冷冷道:“尹嫂子倒是知道尊卑规矩的,在二奶奶面前便大呼小叫起来了?”
尹张氏合上嘴时下巴嘎吱嘎吱直响,扭过身来,挤出个笑,满月脸硬挤成月牙弯,道:“这小娼妇着实可恶,张口闭口叫二奶奶名讳,我也是气不过,嘿,也是我管教不严,所以现在给她教训,这二奶奶也当能体谅……”
小韦嫂子冷着脸,道:“尹嫂子也说规矩,是,家有家规,主子没在,高一等的管家媳妇倒可教规矩管下人;可这主子在,主子还没发话,哪轮到媳妇子教训下人了?这是谁家的规矩?年家的规矩,尹嫂子当是熟知的吧?!”
尹张氏脸骤然变回满月,连眼睛也如蛙眼一般圆,大声道:“韦嫂子也知道规矩,难道这小娼妇叫二奶奶名讳是应当的?教训也教训不得?”转而不理小韦嫂子,直接向夏小满,甚至隐隐带了问罪的语气,道:“二奶奶,你看这,我是护着二奶奶的,韦嫂子倒是冲着我来了,这怎么个事儿啊……”
夏小满嗤笑一声,也不理她,慢悠悠转向捂着腮帮子垂头退在一旁的那媳妇子,问道:“那位嫂子,你可知刚才哪个词儿说错了?”